第七十一章 黑雲壓城

上午進城之後,根據何騰蛟事先的安排,湖廣鎮的將士們在位於城西的長沙指揮使司衙門附近的一處軍營安頓了下來。而龐嶽本人則婉拒了何騰蛟的特殊優待,而是同其餘各將一同在指揮使司衙門歇息。這裏離軍營近,有什麽突**況也能及時做出反應。

簡單地吃完午飯之後,龐嶽又在臨時住處接見了長沙衛指揮使韓威,聽他匯報了近段時間來長沙各衛所屯田墾荒的情況以及其餘各項事宜。韓威大概三十多歲,在龐嶽所見過的湖廣都司下屬的指揮使中算是最年輕的,幾年前剛承襲了父親的留下的世職。不過,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某些世襲武官家族中的紈絝子弟那樣浮躁,整個人顯得很精幹,談吐得體,對衛所的各項事務也了如指掌、如數家珍,看上去倒是個值得一用的人才。與韓威進行了一番交談之後,龐嶽發現這個指揮使的人選還是不錯的。湖廣境內衛所眾多,正是需要這種精幹、務實的武官才運轉得過來。

據韓威說,自去年龐嶽以湖廣都指揮使的名義下達開荒的總動員令之後,長沙衛也組織軍戶進行了大規模的墾荒,新開墾耕地已超過十萬畝。隻是眼下湖廣正遭遇戰事,怕是有許多耕地會毀於兵災之中,農時也肯定會被耽誤。

像這種事情,龐嶽一時也拿不出什麽好主意,畢竟戰事已經無法避免,屯田事務受到影響也是必然的,己方總不可能去和清軍商議好,劃定“交戰區”,“不誤農時”地進行作戰。因此,龐嶽也隻能勸勉韓威,先安撫好治下的軍戶,如果衛所屯田事宜真的受兵災影響嚴重,自己作為絕不會坐視不理,戰事結束之後一定會想辦法從其餘各衛調集資源對長沙衛進行援助。聽到龐嶽如此一說。韓威這才稍微鬆了口氣,表示自己也一定會多想辦法,盡力而為。

與韓威的談話結束後不久,龐嶽便得到親兵來報,何騰蛟和朱大典正召集城中參將以上將領前去總督衙門議事。商討城防事宜。這種事情當然不能耽擱。略作準備之後,龐嶽便帶著一眾親兵前往城中心的總督衙門。

下午,長沙城中

街道上的行人明顯比以往少了許多,而且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行色匆匆。再加上路邊不是走過的一隊隊巡邏的官兵,是整個氣氛更顯得緊張、壓抑。

早在十幾天前,當清軍南下的消息傳來時,許多有錢人家已經出城南遷了,其餘百姓也都是人心惶惶。好在不久前。湖廣鎮數敗清軍,並將繳獲的戰利品和抓獲的俘虜拉來遊街,對於穩定人心起了不小作用。但在廣大百姓心目中,今日這局勢似乎更為嚴峻,清軍數萬大軍就在城外,並且據說領兵的還是滿清的豫親王多鐸。一些好事之徒更是將城外清軍聲勢浩大、營帳遮天蔽日之類的誇張描述在城中傳播,使得安定不久的人心再次起了波瀾。

此次,在通往小西門的主街道上,一行頂盔披甲的軍人正騎著馬往城西方向而去。可能是由於擔心誤傷行人。他們的速度不是很快,身下坐騎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麵上小跑著,激發出“咚咚”的聲響。這正是剛從總督衙門參加完軍議出來的龐嶽以及湖廣鎮參將以上將領。

從總督衙門出來之後,龐嶽又回憶了一下軍議上的某些細節。這一次的軍事會議倒比較簡短,眾將到齊之後不久。朱大典與何騰蛟便將城中各軍的防守任務布置了下去。其中,湖廣鎮負責防禦城西的大西門、小西門以及附近的街區。之後,又由朱大典宣布了前幾次戰鬥中的有功將領名單,如果眾人沒有什麽異議便會盡快上奏朝廷。有功人員名單中。自然是以湖廣鎮的將領居多,這早在龐嶽的意料之中。對此。其餘各軍鎮的將領也都不好提出異議,畢竟湖廣鎮的戰績都是在那裏擺著的。

不過,龐嶽在軍議上也發現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在部署任務的時候,朱大典與何騰蛟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由朱大典督率前來長沙的湖廣鎮、武岡鎮和常德鎮,防守任務都由他本人親自下達,何騰蛟不發表任何意見也部做任何補充。而長沙本地的兵馬的防守任務則無一例外地由何騰蛟親口布置,朱大典同樣不發一言。

這一現象,可以理解為兩位重臣分工明確,但更大的程度上還是兩人之間存在著分歧的體現。從這一現象中,龐嶽也不難猜到,恐怕何騰蛟與朱大典的關係並不像表麵上那樣融洽,至少在權力劃分上是誰也壓不倒誰的,兩人對於湖廣戰事有著不同的思路,都不想放棄手中的權力以至於令自己的想法落空,因此這種近乎各自為政的局麵便出現了。

雖然這種局麵剛剛出現,暫時還沒有造成什麽影響,但龐嶽卻從中察覺出了一絲不安的味道,隨著接下來形勢的逐漸嚴峻,這種“兩個核心”的局麵究竟會造成怎樣的負麵影響還未可知。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龐嶽將頭腦中糾纏不清的雜念暫時驅逐了出去。接下來,他準備先去軍營看一下,經過這兩年的統兵經曆之後,時刻掌握軍隊的動態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多了幾百年預知的他清楚地知道,在這個充滿著戰亂的時代,一支聽命於自己的軍隊才是最可靠的保障,一旦脫離了這個,什麽理想、抱負都純粹是扯淡。

騎馬行進在大街上,龐嶽看到街上的行人大都是來去匆匆,很多商鋪都關閉了店門,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簷下擠滿了因城門戒嚴而無法回家的城外百姓,孩童在父母的懷中放聲大哭。從形色匆匆的行人交談中,龐嶽還隱約聽見了百姓們關於物價急速上漲、甚至連柴禾都很難買到之類的抱怨。

見此情景,龐嶽不由得又是一聲重重地歎息,暗暗地感歎著:不論什麽時候,平民百姓都是戰亂的最大受害者。

……

等趕到軍營門口附近的時候,龐嶽卻看到那裏出了一點意外情況:一個婦人正衝著門口的哨兵大聲地嚷嚷著什麽,甚至還不時地上前推上一把。哨兵以及帶隊值哨的軍官礙於軍紀,並沒有還手,隻是虎著臉不停地嗬斥。但那婦人卻不依不饒。依然停在原地對著站崗的官兵大聲叫嚷,引得周圍路過的行人也紛紛駐足觀望。

看到這裏,龐嶽眉頭一皺,趕緊加快速度趕了過去,身後的一眾將領和親兵們也快速跟上。

……

“你們這些當兵的。有什麽了不起的?憑什麽不讓我進去?”軍營門口。那婦人仍然操著一口湖廣北部方言在衝哨兵大聲嚷道,“我是進去找我男人,關你們屁事!”

“嘿,你還講不講理了?我對你說了幾十遍了……”帶隊站崗的一名旗總也沒好氣地嗬斥道。正說著突然看到前方的來人,趕緊將沒說完的話咽了下去,雙腿靠攏、繃得筆直,恭恭敬敬地打了聲招呼,“大帥!”

那正在叫嚷的婦人也不由得回頭。看到一群頂盔披甲的武將站在她身後時,氣勢上頓時矮了半截,眼神中也流露出了驚恐之色,甚至還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畢竟,那種從屍山血海中練就的殺氣是她一個女流之輩無法坦然直視的。

龐嶽快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婦人,三十左右的年紀,身材略顯粗壯,眉眼間透著一股潑辣,身上的粗布衣服有些破舊。倒也洗得很幹淨。

“這位大嫂,你有什麽事嗎?”龐嶽和顏悅色道。

那婦人雖然不知道眼前問自己話的是什麽人,但看到其身後跟著一大幫人,立刻便猜到這是個大官。再開口時,語氣明顯沒有剛才那樣激烈了。不過仍然帶著一點不服氣:“我男人去年投了軍,剛才聽街坊說,我男人參加的隊伍已經進城了,就在這裏麵。可是他們不讓我進去!”

“大帥,不是我們不通情理。而是軍中有規矩啊……”門口帶隊站崗的旗總趕緊解釋道。

“不用說了,我知道了!”龐嶽鬆了口氣,擺了擺手,又對那婦人道:“不知大嫂的丈夫叫什麽名字?是去年在這裏投的軍嗎?你確定投的是這支軍隊?”

“我男人叫吳平,就是去年在城裏投的軍,投的是龐將軍的隊伍。剛才這幾個當兵的也承認了,這就是龐將軍的隊伍,我男人肯定在裏麵。”

龐嶽本來隻是隨口一問,畢竟兩萬人的名字他不可能全部記住,但聽這婦人一說出“吳平”兩個字之後他便立刻有了印象:去年參軍的一個新兵,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原籍荊州,後與妻子流落到長沙安定下來,中等身材卻天生神力、且刀法過人。新兵訓練結束之後進行分配的時候,衛遠本來已經把他收入親兵隊,但崔守成也發現了這個好苗子,硬是親自求龐嶽出麵把人要了過去。所以龐嶽對此人才有著較深的印象,甚至還知道他後來的分配去向。

“去陷陣營甲隊甲司乙局把吳平叫出來,與他妻子見一麵。”龐嶽朝身邊的一個親兵吩咐道。親兵得令之後率先一步進了軍營中,往陷陣營的宿營區跑去。

問題解決了,那婦人的火氣自然也就消了,趕緊退到了一邊。

“大嫂,你男人馬上就出來了。以後有什麽話好好說,別這麽大的火氣。”龐嶽朝那婦人說了幾句之後又對身後的諸位將領吩咐道,“我們先進去吧!”

……

進了軍營,龐嶽打算先去查看一下各營的情況,然後再召集營官以上將領舉行一次湖廣鎮內的軍事會議,探討一下接下來的形勢發展以及總的作戰方針。

一行人剛剛走到營地中央的時候,龐嶽便看到一個身材有些瘦削的士兵正跟在先前進去的那個親兵身後往大門外跑去,那應該就是吳平了。

看到龐嶽一行之後,吳平和親兵趕緊停了下來,立正道:“大帥!”

“你就是吳平吧?”龐嶽麵帶著微笑,“我剛才聽你們營的營官崔參將說,你前不久已經提升為伍長了,並且在萬壽橋一共殺了八個韃子,對吧?”

吳平生性便有些木訥,見全鎮最高統帥與自己說話,不免有些緊張,一時間竟說不出話,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表現得不錯,今後繼續努力。這樣吧,正好今天你家娘子也來看你了,我就準你出營去陪陪她。不過,晚上全軍就寢之前一定得回營。”龐嶽說完又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這是五兩銀子,帶你娘子去買身好一點的衣裳,軍營街對麵還有一家裁縫鋪沒關門。快點去吧。”

“大帥,這……”

“拿著!”

看著龐嶽離去的背影,吳平眼中泛出點點晶光。

……

視察了幾處營房之後,龐嶽發現,盡管清軍主力已經抵達城外,但將士們的精神狀態還算比較穩定,有著大戰之前的興奮和一絲緊張,但臉上已經看不到驚慌、恐懼之類的負麵情緒,畢竟前些日子的一係列勝利已經帶給了他們不少的自信心。

對這種情況,龐嶽自然是大感欣慰,對接下來的戰事也有了更強的信心。

也就在這時,一直欲言又止的總督導官史萬春終於開口了:“大人,屬下認為,您剛才不應該允許那名士卒出營。我們湖廣鎮的軍紀中明文規定,戰事未結束之時,所有官兵一律取消休假,不得脫離營伍、離開營地。一旦開了這個先河,其餘的官兵也借口親人來訪而要求出營辦私事怎麽辦?”

龐嶽想了想,苦笑一聲:“更新說得沒錯,軍紀中的確有這麽一條。我當時隻是覺得,大戰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爆發,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究竟能活到什麽時候。既然那名士卒的妻子找上門來了,還是得讓他們夫妻再見上一麵,萬一出了什麽意外,也好留個念想,別讓他們到頭來留下什麽遺憾。不過,現在看來,我的這一決定畢竟與軍規相衝突,還是不可取!”

“大人……”

“什麽都不用說了”龐嶽搖了搖頭,“關於此事,的確是我的疏忽,下不為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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