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野戰

第二天(八月二十一日)清晨,卯時剛過,岸邊林間的薄霧仍在嫋嫋彌漫之時,清軍營地中便已是一派忙碌之景。清兵們在整理衣甲、擦拭兵器或是飼喂戰馬等等,為今日可能發生的戰事做準備。

而主帥圖賴正和一眾將領在中軍大帳中一邊吃著早飯一邊商議著今日之計劃。

此時發言的多為建奴將領,李應宗和柯永盛二人由於之前損兵折將、連敗數場,早就不敢再隨便無言亂語,隻是在圖賴問起的時候才進行回答。

“李將軍,依你之見,龐嶽還能在城中龜縮多久?”聽完幾位建奴將領的發言之後,圖賴似乎是在不經意間問道,“你原來也是明人,對此類事情定有獨到之見解。”

雖然李應宗被“你原來也是明人”這句話鬧得很不舒服,但明麵上又豈敢表現出半點不快?當下忙不迭地答道:“回圖賴大人的話,末將竊以為,隻要再多抓幾批偽明百姓,當著城中偽明軍隊的麵殺掉,就總能把他們逼出來。”

屁話!圖賴聽到李應宗的答複之後首先反應出來的便是這兩個字。此時,李應宗似乎也看到了圖賴對自己的話很不滿意,趕緊補充道:“就算龐嶽一直龜縮在城內,圖賴大人也無需擔心。眼下,我大清兵鋒正盛,一統天下之大勢亦不可逆轉,除了大人所統之兵馬外,尚有各路援軍源源不斷南來。而偽明已是日薄西山,幾乎沒有多少可戰之兵了,其餘地區尚且自顧不暇,又能派出多少兵馬支援贛州?就算龐嶽有幾分悍勇,勢單力薄又豈能逆轉形勢?”

見圖賴的臉色稍緩,李應宗越說越得意:“因此,大人不用急,要著急的是那龐嶽才是。他若一味龜縮於城內,隻會慢慢地消耗城中的糧草,並且他見死不救之態度也會令他失去民心,如此反而會增加我軍之勝算。若他出城決戰,那不正是圖賴大人以及在做的各位大人大顯身手的時候嗎?不管如何,勝算都在我軍這邊,大人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聽完李應宗的話,柯永盛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其餘幾名正黃旗和鑲藍旗的甲喇章京卻不由得露出了些許鄙夷之態,即便拋去人品不說,李應宗那諂媚之態和不時露出的板牙也足以讓他們胃口不適。

“李將軍真是好見識!不愧是我大清的得力幹將。”圖賴笑道。

“大人過獎。”李應宗誠惶誠恐。

思索了一會兒,圖賴讓李應宗和柯永盛先行離去,然後又交代了在座的建奴將領一番。

炊煙散盡後不久,悠揚的牛角號聲便飄揚在整個清軍營地上空,清兵們開始持起兵器集結,各種口令和腳步聲此起彼伏,傳出很遠。

集結完畢之後,圖賴依舊派出一個牛錄的正黃旗建奴押著被擄的百姓行進在最前,大隊人馬在其後嚴陣以待,炮營中的十幾門大炮也都對準了鎮南門方向。

當日被建奴抓來的百姓在經過昨日的慘劇之後,隻剩下了不到五百人,老幼婦孺占了絕大多數,眼下正在建奴的皮鞭、棍棒下蹣跚前進。經過昨日的所見所聞,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已經不再相信城中的官軍能出來救自己,因此對生還不再抱什麽念想,或眼如死灰麵若枯槁、或在死亡前的恐懼中嚎啕大哭。

百姓隊伍中,一個躺在母親懷抱裏的嬰孩似乎也有著一些感應,哭得格外厲害。不料這哭聲卻引得押送的建奴不耐煩了,附近一個五大三粗的白甲兵屋裏哇啦地吼了一通,便抓過一杆長矛猛地一戳,直接將那嬰孩從母親的懷裏挑了起來。孩子的母親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朝那白甲兵撲了過去,也被一刀砍到。但這一幕悲劇卻似乎並未引起多少波瀾,被押送的百姓隻是略微一怔便又或絕望或悲戚地蹣跚而行,畢竟,之前所經曆的悲劇和所見過的鮮血早已讓他們有些麻木。

如同昨日一樣,建奴再一次押著百姓來到了城下。這次,那些押送百姓的建奴們膽子還大了一些,居然停在了離城牆隻有二百多步的地方,隻是脫離了明軍燧發槍的射程。至於城頭的火炮,他們倒不怎麽擔心,一來火炮的數目有限,更重要的是他們手中有著百姓作為人質,因此底氣也就足了起來。

一切照舊,跟隨那一個牛錄的建奴一同押送百姓的幾個綠營兵開始朝城頭喊話。圖賴和一眾建奴將領則領著大隊人馬,在後麵瞪大了眼睛觀察這明軍的動向,等待城中的明軍又一次見死不救或一怒之下殺出城來掉入自己設的陷阱。

周圍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沒有什麽變化,城頭的明軍也像昨日一樣把那一排釘在木架子上的滿洲建奴掛了出來,看來又不準備出城,而是繼續用這種方式來回敬建奴屠殺百姓之舉了。

站在更近的距離上觀看著同胞的慘狀,城外的建奴們更加震驚和惱怒起來,將一口牙咬得咯咯作響。不過,卻有少數細心的建奴產生了些許疑惑:為何那些被俘的滿洲勇士被釘了一日之後慘叫聲還是那麽的響亮?

終於,不一樣的事情發生了。正當綠營兵喊完話,建奴們準備對百姓動手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隻見,被填了差不多一半的護城河裏突然竄出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影,攥著兵器朝著建奴衝了過來。粗略一估計,足有三四百人,雖然他們一聲不吭,但從他們那向前的衝勢也可以看出,這些人恨不得將建奴生吞活剝。與此同時,鎮南門也打開,無數甲胄整齊的明軍將士從甕城中衝了出來。

“哈哈哈……”見明軍出城,圖賴不驚反笑,朝周圍的幾名甲喇章京掃視了一圈,“龐嶽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出城來了!既是如此,那就休怪我等不客氣了!”

迅速地收起笑容之後,圖賴的眼神中盡是狠厲,喝道:“傳令炮營,對準出城的明狗給我狠狠地打!各甲喇的騎兵按之前的部署,自兩翼突擊!其餘人馬做好準備,隨時等候軍令!”

看到明軍朝自己衝過來,那些押送百姓的建奴將自己身邊的百姓砍翻之後便迅速後撤。雖然他們從沒將明軍放在眼裏,可這也是圖賴的死命令:將明軍引出城外便立即撤退,違令者斬!

看到押送自己的建奴退去,那些幸存的百姓不禁又產生了強烈的求生欲,想站起身來跑去城門方向,隻是他們的雙手盡被反綁,行動多有不便。尤其是一些老人,掙紮了許久也不能站起身來。

此時,遠處的清軍炮營已經做好了發射前的準備。兩翼各有千餘建奴精騎洶湧而來,一時間,蹄聲如雷,地皮抖動。

二百步,對於訓練有素的贛州鎮士卒來說並不需要多長時間。先前趁夜埋伏在護城河內的三百餘剛鋒營士卒加速衝刺,離百姓越來越近。此刻,他們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在清軍騎兵到來之前將這些百姓救回城中。

“轟!”“轟!”……那三百餘明軍士卒剛與百姓接觸,建奴的大炮便開火了。幾顆炮彈落到了明軍士卒和百姓當中,激起陣陣血浪。在那震耳的巨響和死亡的恐懼之下,一些百姓幾乎喪失了理智開始胡亂奔跑,明軍士卒們隻好強行將他們扛了起來朝城門方向跑去。

不過,更多的炮彈還是落到了剛剛出城的剛鋒營和陷陣營步卒當中。盡管士卒們在軍官的指揮下排成了疏鬆的隊列,但在炮彈的打擊下依然損失不小,陣中濺起朵朵血花。盡管贛州鎮的炮兵想還擊,無奈炮不如人,隻好含恨作罷。

如果此次前來的是建奴的專業火器部隊“烏真超哈”,那贛州鎮非得吃大虧不可。好在眼前的這股建奴所擁有的較大殺傷力的火炮不多,使用得也不是很嫻熟,發射得也隻是實心炮彈,因此贛州鎮的步卒倒也還支撐得住,沒有出現大的慌亂。

建奴精騎越來越近,卷著滾滾煙塵、帶著淩厲的殺氣朝著尚在快速奔跑的那三百明軍士卒和百姓衝去。明軍士卒和百姓們在死亡的威脅下也開始加速奔跑。

一輪炮擊過後,圖賴見明軍的陣型已經有些混亂,便下令建奴和漢八旗步卒以及之後的綠營兵也發動了進攻。頓時,呐喊聲如同山呼海嘯,黃、藍、綠色的旗幟匯成了一片海洋,向前湧了上去。處在最前的赫然是一片晃眼的白光,那便是明盔明甲、手持各種鋒利兵器的白甲兵,如同一把鋼刀上的利刃部分,誓將明軍陣型撕碎。

見建奴步卒出動,領軍出城的崔守成、盧啟武二人也就不再擔心火炮,下令重新結成密集陣型,防備建奴騎兵。隆隆的鼓點聲中,將士們仍然如同平時訓練的那樣,緊張而有序地靠攏,嚴整有力的步伐聲配合著鎧甲上鐵葉的簌簌作響,透著一種穩若泰山的氣勢。與此同時,胡一清所率的滇營也開始出城,在贛州鎮步卒之後列隊,準備隨時進行支援。

人終究還是跑不過馬,經過一陣追逐,建奴騎兵終於咬上了那些跑之不及的明軍士卒和百姓,一陣砍殺之後,許多百姓和明軍士卒倒在血泊當中。但跑在最前的那些士卒和百姓和贛州鎮的步兵方陣也隻有咫尺之遙了,求生的欲望使他們的體能發揮到了極限,掙紮著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