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對何家村人來說極其簡單的葬禮。

低矮,破舊還漏風的土坯房被臨時改做了靈堂,幾張大白的宣紙,還有黑土布就是這間靈堂全部的裝飾,上頭的字還是手寫的,字體挺漂亮,就是內容未免有些潦草,隻當門口寫著個“沉痛追思”,連白事常見的挽聯都沒有,再往裏,洞開的大門正對著的,是靈堂正上方一張老太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人微微垂首,似乎正盯著自己的棺材似笑非笑,看著有些滲人。

棺材旁邊擺著的兩個紙花圈也是最便宜的,所以看著十分粗糙,花圈上分別綴著老太獨子和兒媳,還有孫子,孫女的名字,分別是何大平,曲美芝,何軍還有何雲。

這老太是前些日子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歿的,她隻有一個獨子在城裏做事,媳婦和小孫子也跟去了城裏,老太身邊還留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孫女,也就是何雲,何雲前些天也跟著病了一場,在村醫務室吊了好幾天鹽水才緩過來。

因為天氣熱,老太的屍身等不了那麽久,她唯一的兒子又有事趕不回來,所幸寄了些錢回來,於是村長便做主,讓這個12歲的小女孩兒成了辦喪的主力,無論是哭靈,守靈還是送葬,全壓在何雲一個人的身上。

還好,這場葬禮足夠簡單,甚至連農村裏最常見的白事宴席都沒做——主要是錢不夠——才勉強順暢的辦了下來。

何雲看上去卻更瘦了。

她的發育本來就比一般孩子要差,十一二歲的年紀,身形看著跟七八歲的小孩子差不多,再加上一場病和緊接著的葬禮,小東西又被削了三層肉下來,隻剩下一把枯柴似的骨頭,看著可憐極了。

膚色也是黑中泛著黃,眼神還木木的,村上人都覺得這孩子怕也立不住,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跟著她奶一起走了。

也有人暗地裏罵何大軍曲美芝不做人,老娘死了都不管,十來歲的女兒也丟在一旁,隻帶著兒子在城裏過他們的好日子。

不過丫頭片子不值錢,本來也是村裏的公認,這話罵一兩聲便作罷了,村裏人對何大軍曲美芝最大的怨憤,還是兩個人沒有及時回來,白事宴也沒有辦,實在不合規矩。

因為喪事辦得不合規矩,到了晚上,連幫襯的人都沒有了,隻剩小小一個女孩兒跪在靈堂裏,白燭搖曳,影影綽綽,麵前隻有一口棺木。

忽然間,一陣陰冷的穿堂風從洞開的大門外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白紙黑布刺啦啦作響,僅剩的兩根白蠟燭也被風一下子壓熄了,隻剩一點餘燼和些微的煙氣。

地上的何雲卻隻微微顫了一下,就不動了。

然後是長久的安靜。

突然間,又是一陣長長的喘息,就像是破舊的風箱在做著最後的掙紮,那聲音低沉,壓抑,像是死人的呢喃,又像不甘的掙紮。

隻唯獨,不像一個十二歲女孩能發出的聲音。

三十歲的何雲一睜眼,就看見了滿眼的黑和白。

慘白的月光從門口窗邊漏進來,落在黑洞洞的靈堂裏,似乎連陰陽的間隔都被模糊了,隻剩下混沌一團。

她站起身,抬頭看向老太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人也瞅著她,像是在笑,又像在哭。

何雲也說不清是喜是悲,隻唯獨沒有怕。

有什麽好怕的呢?畢竟她也是死過一回的人。

風一吹就能倒的小丫頭獨自站在靈堂裏,麵前是一口棺材,身後是洞開的門,還有門外無邊的黑暗。

她卻隻是笑一笑,摸著黑找到打火機,重新把白蠟燭點燃。

細小的火焰慢慢燃起,穩定,在漆黑的夜裏散發出明亮的光。

於是陰間又重新回了陽。

————

喪事辦完,小小的村莊重歸平靜。

老太太下了葬,土坯房裏的黑布白紙也全都撤幹淨了,依然隻留下間一窮二白的屋子,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在村裏,何雲依然隻是一抹暗淡的影子,總是低著頭來去,也不怎麽說話。

唯一的改變,大概是她終於有足夠的時間去村小學上課了,和村尾另一戶何家的小子何阿狗走得也有些近。

不過這兩人是同學,在村裏又都是常被其他小孩欺負的,抱團也不奇怪。

何家村是有小學的,雖然隻有一個老師,也隻有一間教室,一到三年級的孩子都擠在一間教室上課,等到四年級的時候再去鎮上的完小繼續學業。

之前何老太在的時候,何雲是沒什麽時間上學的。

她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砍柴種地燒火做飯,還有喂豬喂雞洗衣打水,幾乎全是她的事。

所以十二歲的何雲,連一二年級的字都認不全。

“丫頭片子能認幾個字就夠了,上學有個屁用。”何雲的奶奶是一個極其潑辣的老婆子,對來家裏的老師毫不猶豫就是一鍋熱水潑出去,她年紀大又喜歡鬧,再往後,也就沒人敢管何雲上學的事了。

本來嘛,反正丫頭以後也是要嫁人的,念多念少,都是一回事。

直到老太死了,喪事辦完,何雲才終於過了一段短暫而安靜的時光,能夠坐在教室裏,安安心心聽老師上課。

哪怕是最簡單的拚音,她也聽得津津有味,認認真真練滿了好幾張紙。

隻可惜,這樣的日子終究無法長久。

何雲算著日子,知道那家人大概快來了。

她從土坯房裏唯一一個木頭櫃子的後麵,翻出來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布包,裏頭是632塊錢,有整有零,但是零錢居多,何雲早就點檢過了。

何老太自以為藏的嚴實,其實何雲上輩子就知道那地方了。

何雲略略掂量了一下,從布包裏拿出三百塊大錢,和十幾塊零錢,將其他仍舊收回原處,想了想又覺得不行,幹脆把布包放在了土炕的草褥子底下,免得某些人犯蠢找不著。

然後,就是安安靜靜等那一家人來了。

————

小小的孩童赤著腳在田野裏飛奔,皮膚被曬得黝黑,帶著青草和陽光的氣息,一路飛奔到了村小學,趴在教室的窗戶上叫:“阿雲,你阿爸阿媽回來了,還有你弟弟,看著可真神氣!”

聽到外頭咋呼的叫聲,何雲抬起頭看了窗外一眼,又轉頭回到書本裏,還是村小的校長兼唯一的老師說:“既然你爸媽都回來了,那今天你就提前放學,快點回去吧,以後去城裏也好好學。”

聽了這話,何雲嘴角微彎,忍不住露出一點嘲諷的笑,但還是規規矩矩的謝過老師,把半舊的書本收進破破爛爛的軍綠色帆布書包裏,說了聲老師再見,就默默起身離開了教室。

那個過來通風報信的小娃子何阿狗,則追在何雲身邊問個不停:

“你會不會跟你阿爸阿媽進城去?”

“以後還回不回來?”

“城裏的學校是什麽樣的?”

“那你以後是不是就不用砍柴禾了?”

統共十來分鍾的路程,那小娃子說個不停,何雲卻一句話都沒有答。

她心裏似乎藏了很深的心事,就連腳步都是緩的,一點也沒有對許久不見的父母的憧憬和激動。

最後,那小黑娃問了一聲:“那你想去城裏不?”

這一回,何雲終於有點反應,她黑黝黝的眼珠子看了那小娃一眼,唇角微微勾了勾,似笑非笑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想的吧。”

或者說,曾經,這是她魂牽夢繞的夢想。

上輩子,她夢想成真,卻發現城裏的日子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好。

誰想到重來一回,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

何雲懨懨的看了一眼自己家的方向,老舊的土坯房前這時候圍滿了好奇的村裏人,最顯眼處,是一對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夫婦,還有個胖乎乎白嫩嫩的小男孩兒。

那就是她所謂的父母和弟弟了——何雲在心裏冷冷的笑了一下。

曲美芝穿著一件洋紅色的呢子大衣,頭發燙著如今最洋氣的細羊毛卷,臉撲得極白,嘴唇卻塗得過紅了,腳上穿著一雙細高跟的小皮鞋,所以對村裏的泥巴路十分嫌棄,一路上眉頭都沒鬆開過。

即便是見到好久不見的女兒,她的臉依然是緊繃繃的,看了一眼那個瘦成柴禾的大女兒,又馬上移開了目光。

何大平則很是不滿的衝過來,對何雲開口就是一通訓斥:“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連老人都不會伺候,就會吃幹飯浪費糧食!”

還是村長在邊上打圓場:“這丫頭才多大點年紀,她奶生病,她也跟著生了一場大病,可受了不少罪。”

對村長,何大平的態度倒好了很多,又是感謝對方幫自己料理後事,又是遞辛苦包封,看起來他在城裏賺了些錢,和去年過年回村的時候都完全不一樣了,出手大方了不少。

村裏人終於散去,隻村長被何大平拉著,說是有點事想商量,然後一行人,連帶著始終在旁沉默不語的何雲,都進了那間破舊的平房裏。

曲美芝一進屋,更覺得無處下腳,尋了半天才找到一處幹淨的地方踮腳站著。

他們的小兒子,那個叫何軍的小胖子,則全程舔著棒棒糖,看了一眼那個姐姐,眼睛裏全是不屑。

“媽,咱們真要接這人回家?土裏土氣的,我同學都要笑話我了。”小胖子扯扯她媽的衣角道。

曲美芝摸摸兒子的頭:“沒事,帶不帶還不一定呢,不用理她。”

聽到這話,何軍才轉過腦袋,又嘲諷的對那個所謂的姐姐笑了一下,七八歲的年紀,臉上卻滿是和這個年紀不相稱的惡毒。

何雲的神情卻很平靜。

相同的事情再遭遇一回,這時候隻覺得可笑。

縱使心裏翻江倒海,她的神情還是木訥訥的,看著就不是一個機靈的小孩兒。

何大平嫌棄的看了一眼這個黑痩醜陋的女孩兒,給村長遞了一根煙:“我現在在城裏做事,您也知道那邊處處都不如村裏方便,您要是知道什麽門路,或者哪家想養童養媳婦的,還勞煩您幫一把,給這丫頭找個去處。”

村長接過煙,看了何大平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隔壁村出了事,還換了個新領導,這一塊如今查得可嚴。”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看您手腕厲害嘛,還求您幫個忙,禮金隨便給點就是,隻要人家願意給口飯養著這丫頭。”何大平涎著臉笑。

老村長打量了何雲一圈,還是搖頭。

現如今村子裏出去打工的多,留村的少,雖還有些討不著媳婦的老光棍,但是看著何雲這點點大的身板和年紀,村長實在不願做那份孽,更重要的是,去年縣裏剛查出一個買賣的窩案,鬧得很大,隔壁村的村長村幹部都被擼下一圈來,在這風口浪尖上,村長也不願意為了幾千塊錢,招惹這個麻煩。

他還是搖頭:“這丫頭當年的手續都是齊全的,你就算帶到城裏去也便宜,倒比留在村裏妥帖。”

村長和何大平低低私語,何雲站在邊上,木頭一樣的眼珠子卻微微轉了一轉,又很快定在一處灰白的牆上不動了,還是那副呆板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