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貞於是便道:“王時葉,你真是糊塗,你的案子,本官是查閱過的,你好端端的一個讀書人,竟是誤信奸人之言,跑去和那逆黨勾搭,到了現在,還想反口嗎?”

王時葉便淒然道:“實在萬死。”

“哼!”薛貞冷笑道:“到了如今,事實俱在,脫罪已是不可能了,你這是從逆之罪。”

王時葉便哀嚎道:“我冤枉……”

憑什麽其他人就是冤枉的,我王時葉就不是冤枉的,從逆不是小罪,不是鬧著玩的。

薛貞便道:“不過本官念你無知,且你終究是讀書人,知曉春秋大義,不過是被人蒙蔽而已,無知者無罪,不過此罪甚,卻是不能輕饒,理應罰你流配戍邊!”

王時葉原本心裏蒼涼,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誰曉得居然是一個流放。

他本來還想喊冤,一下子卻是啞火,這個時候是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薛貞則意味深長的與左都禦史李夔龍和另一個大理寺卿彼此對視了一眼。

三人在這個問題上,是取得了一致的。

輕罪是他們的主旨。

其實這倒不是薛貞愚蠢,可能有人覺得這樣的判罰讓人大跌眼鏡。

可實際上,曆史就是如此。

比如這左都禦史李夔龍,他在曆史上攀附魏忠賢,成為了魏忠賢的得力幹將,幫助魏忠賢不知整垮了多少東林黨。

等到曆史上的崇禎皇帝登基,魏忠賢獲罪,而魏忠賢當時定下的,就是逆罪,如此一來,東林黨也紛紛重新上台,崇禎皇帝讓東林黨的三法司審訊魏忠賢逆案,按理來說,像李夔龍這樣的爪牙,不知多少東林黨人被他整垮,這些東林黨人也將李夔龍恨得咬牙切齒,總要弄死李夔龍才是。

可實際上的結果,恰恰讓崇禎皇帝大跌眼鏡。

因為這東林黨所組建的三法司,居然隻定了李夔龍一個褫職之罪,褫職是什麽意思呢?其實就是革職罷官。

這可是欽定的逆案啊,是崇禎皇帝欽定,就差指著鼻子暗示東林黨,這些人都是反賊。

可三法司的表現卻令崇禎皇帝大失所望,這些彼此黨爭不斷,雙方咬牙切齒的人,最終……卻依舊頂著崇禎皇帝的壓力,要輕鬆的放過李夔龍。

於是崇禎皇帝勃然大怒,認為懲處太輕,沒有盡法,命三法司重新議處。

這已經是皇帝的第二次暗示了,而且人家擺明著讓你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可三法司非但沒有報仇,反而依舊陽奉陰違,又給李夔龍定了一個追贓遣戍。

第一次是罷官,第二次則隻是追還贓款進行流放。

依舊還是輕鬆的放過。

當初咬牙切齒的東林們,現在為了保護這些從前的閹黨,和崇禎皇帝可謂是鬥智鬥勇。

最有惹得崇禎皇帝沒有辦法了,便隻好以中旨的形式,直接繞過了內閣和三法司,以欽定逆案的名義將這李夔龍砍了。

曆史便是如此,閹黨最得勢的時候,殺的大臣寥寥無幾,等東林得勢,也盡力會從輕發落。

倒不是彼此沒有仇怨,而是因為……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魏忠賢是可以死的,那些武臣如田爾耕這樣的人當然也可以死,可大家都是士大夫,是讀書人,刑不上大夫,卻是不能誅殺。

因為今日貿然誅殺,他日可能這刀就要架到自己的頭上。

今日的李夔龍很運氣,他依舊得勢,可他和曆史上的東林一樣,表達了自己作為士大夫的立場。

少殺慎殺,謀逆大罪,主謀是武臣,讀書人能網開一麵的,要盡力網開一麵。

也和曆史上一樣,哪怕忤逆皇帝的心思,甚至陽奉陰違,和皇帝對著幹,也在所不惜。

此時無論是東林,亦或者是閹黨,其本質都是一樣的。

三大臣雖沒有點明,卻彼此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

這薛貞微微一笑,而後道:“來人,將這欽犯關押起來,下一個是……”

說到這裏的時候……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下一刻,突然有人被帶了上來。

薛貞一愣。

他努力的辨認了眼前這人……猛地站了起來,一臉瞠目結舌的樣子。

帶人來的……卻是兩個錦衣衛,隻是他們卻是差役的打扮,這二人……死死按著一人……正是薛貞的兒子薛正。

薛貞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兒子竟在自己的麵前。

他身子一哆嗦,更可怕的是……這些錦衣衛……居然無聲無息的,就取代了大堂之外,長廊之下的差役。

而外頭聽審的軍民百姓,居然還沒有任何的知覺。

他們依舊如癡如醉,又帶著幾分敬畏的等待著下一樁案子。

見薛貞失態,一旁的李夔龍便拚命咳嗽,他顯然還不明就裏。

薛貞臉上的肌肉抽了抽。

此時卻發現,自己的兒子渾身傷痕累累。

這兒子發不出什麽聲音,因為他的下巴,顯然被人‘卸了下來’,直接脫臼。

於是……隻能發出一種古怪的響動。

薛正看到了自己的親爹,自然極為激動。

隻是發不出聲音,身子努力想要掙紮,卻被兩個‘差役’死死的按住,分毫動彈不得。

“咳咳……咳咳……”李夔龍繼續咳嗽,不過這個時候,他察覺出異樣了。

不等他開口詢問。

這刑部尚書薛貞卻發出了嚎叫:“兒啊……兒啊……你這是怎麽了!”

他的舉動,立即引發了左都禦史李夔龍和大理寺卿陳揚美都露出了詫異之色。

薛貞怒道:“你們……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詢問這兩個差役。”

其中一個差役挎刀上前,凜然道:“自是帶了人犯,懇請薛部堂明斷是非。”

說罷,另外一個‘差役’則抱著一摞卷宗上前,而後將這一摞卷宗,送到了薛貞的案頭,這‘差役’咧嘴笑著道:“此案事關重大,牽涉謀逆、殺人、勒索、**,茲事體大,還請薛部堂……明察秋毫,可千萬不要走了眼。”

薛貞隻覺得一陣眩暈。

可兩個差役卻是用一種古怪的笑意看著自己。

更讓薛貞無法忍受的是,這二人殺氣騰騰,倒好像與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一般。

薛貞隻覺得不寒而栗。

他眼睛瞥向自己的兒子。

自己的兒子卻好像一隻小雞一般,被人抓著,依舊不能動彈。

薛貞勃然大怒,立即大喝道:“來人……來人……將這二人給本官拿下!”

就在所有人還在震驚的時候。

隻聽薛貞一聲號令,外頭便有更多的差役挎刀進來。

隻是……久在刑部的薛貞立即意識到,這些差役……看著麵生。

而進來的十幾個差役,一個個挎刀而立,抬頭……凝視著薛貞,雖是進來,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拿人!”薛貞擺出最後一點的官威,發出怒吼。

可那進來的一個差役卻道:“還是請薛部堂審明了案情再說!”

這個穿著差役服的,正是玄武百戶所百戶劉和。

劉和用一種痛恨的目光看著薛貞,他已經無法容忍這些士人了。

因而,他的話似乎帶著不容人拒絕的口吻,身子蓄勢待發,仿佛隻要有任何異動,便要立即拔刀相向,一旦拔刀,勢必見血。

薛貞終於一下子明白了什麽。

他心疼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感覺自己一下子要被抽空了一般。

而後……他低頭,看了一眼案牘上的一摞卷宗。

這卷宗……實在太厚實了。

首頁上,便是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小字。

茲有賊子薛正,父刑部尚書薛貞也,麵黃,短須,年三十又二,額有大痣,身長五尺二寸,其罪滔天。一者:**婦人劉李氏,劉李氏,劉氏之婦也,世代營商,開綢莊一間,於天啟二年三月初七為薛正所見,其見豔生喜,尾隨該婦……

天啟二年……三月初七……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十多年前的事……這些事……薛貞沒有什麽耳聞。

顯然……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這薛正乃是自己的獨子,自小寵溺慣了的……

薛貞也拿捏不定,這事的真假,可這卷宗裏,說的明明白白,一絲不漏,這劉李氏還有她的丈夫,以及當時撞見此事的三個鄰人,竟也都說的清清楚楚。

下意識的,薛貞繼續往下翻開了一頁,則是不同人的口供,還有當初劉李氏報官之後,順天府留下的狀書,當然……這件事顯然被擺平了,因為順天府認定劉李氏為誣告,於是……又有當初經過辦此案的情況,還有經辦之人……的口供,這些口供,描述了薛家來了人,如何與順天府的堂官商議,最後堂官又如何暗示定性雲雲……

牽涉到的時間、地點,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所牽涉到的十七個人,從受害者,目擊者,經辦的官吏,一個都沒有落下!

薛貞不寒而栗。

因為這等事,越是往深裏去想,越覺得細思恐極。

而這時候……那薛正的下巴,卻被人重新接上。

緊接著,薛貞聽到薛正的聲音:“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