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說到了這裏,禁不住長歎:“所謂樹倒猢猻散,並不是隻是說,咱有一日失了寵幸,大家紛紛改換門庭。你要知道,這些投靠咱的人,他們雖都叫一個閹黨的名兒,可實際上……他們不是一個個木樁子,他們是人!”

說到這裏,魏忠賢決心好好給自己這傻兒子上一課。

“但凡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會有喜怒哀樂,會有不同的性情。一群人,就會有不同的念頭,有自己的利益,當投靠咱的時候,他們能得到好處,而又不會觸犯他們的根本利益的時候,他們便是外頭所說的閹黨,可一旦投靠了咱,他們已得到了他們現今想要的一切,且還可能損害他們的利益的時候,此時……所謂外頭傳言的閹黨,也就灰飛煙滅了。”

魏忠賢說著,目光深幽地看向魏良卿,口裏接著道:“所以你看曆朝曆代,有許多位極人臣的人,他們很多時候,都會遭遇到明知不可為的事,不說其他,單單就將咱們大明太祖高皇帝時的丞相,赫赫有名的開國功臣胡惟庸來說吧,他當時是何等的顯赫,貴為中書省丞相,不但位極人臣,而且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可他最後淪落到了什麽結局?”

“一個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便怒而誅殺了三萬人,牽涉到的開國功臣不計其數,可是……你現在想一想看,倘若這個胡惟庸,他並不是那樣囂張跋扈,也並不是處處對太祖高皇帝頂撞呢?”

魏良卿若有所思,不由道:“是,有時候兒子聽到這一樁大案子,也覺得匪夷所思,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雄主,這胡惟庸竟屢屢對他頂撞,處處與他作對。”

魏忠賢卻是道:“這不是因為胡惟庸當真糊塗了。你想想看,到了這個地步的人,怎麽會犯糊塗?這本就是天下最絕頂聰明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性情,怎麽會不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手段?可是偏偏硬著頭皮,還是要去做,分明就知道一旦觸怒了太祖高皇帝,便死無葬身之地,闔家滅絕。可他還是這樣做了,這是為何?”

魏良卿聽罷,也覺得匪夷所思。

魏忠賢則道:“追根問底,是到了他這一步的人,倘若不這樣做,下頭那些人,也會想辦法逼迫他這樣做!他是太祖高皇帝的丞相,可為了一步步成為丞相,掌握天下的政務,不知有多少人投至他的羽翼之下,給他抬轎子的,為他鼓吹的,為他做馬前卒的,這一些個人,在太祖高皇帝觸犯他們的利益的時候,他胡惟庸能退嗎?他胡惟庸又敢退嗎?”

“胡惟庸無路可走,除了拚著性命,博這一線生機之外,他沒有選擇。今日咱所遇到的,也是這樣的情形!不知多少人指著咱吃飯,現如今,他們都指望咱出麵……去對付張靜一,去向陛下為他們奪取好處,咱若是不肯,這所謂的閹黨,也就一哄而散,而且還難保不會有人反咬咱一口。你說說看,咱該怎麽辦?”

魏良卿下意識地張大眼眸道:“父親難道當真要……”

魏忠賢露出一絲苦笑,隨即道:“咱和胡惟庸又有不同,咱是太監,做太監的……終和那胡惟庸不一樣,除此之外……”

魏忠賢說到這裏,歎了口氣:“為父終究還得為你考量啊。咱不是胡惟庸,胡惟庸結黨,權勢滔天,他舍不得失去手裏的東西,其他人也逼迫著他不能舍棄,這是因為,他們胡家本來就需要有這麽一個人。可咱們呢?良卿,你不是聰明人,你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的過好這一輩子,將來給咱們老魏家傳下香火,至於其他的……為父也不指望,所以……咱也沒什麽可舍棄的,有些東西,丟了也就丟了……這世上最難的,就是急流勇退,是解甲歸田,你要說咱不甘心,這也未必,人怎麽會甘心呢?咱也是人!可咱和陛下,終究還有情分,索性就從這鳳凰,落成**,這也無礙。”

魏良卿大抵明白了,胡惟庸出自大家族,他們一大家子,牽涉都已經太深了,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

而魏家……大不了去做富家翁!於是他道:“那麽爹的意思是……從前那些‘兄弟’……”

所謂的兄弟,自然是魏忠賢當初收的幹兒子,以及這些幹兒子收的幹孫子們。

“不必理他們啦,由著他們去吧,你好生生的過日子,其他的事,不必管,不過卻要小心謹慎,為父最擔心的,就是有人將你拉扯下水,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小心啊。”

魏良卿表情慎重地道:“兒子懂了,今日開始,兒子就不出門了,任何外客也不見。”

對於兒子的這點乖巧懂事,魏忠賢大為寬慰,頷首點頭。

……

此時,天啟皇帝卻已入城了。

當一隊東林軍出現的時候,這京城上下,頓時奔走相告。

隻是氣氛依舊詭異。

魏忠賢與內閣六部九卿們,猝然無備,自然不能出城迎駕,隻好一群人匆匆往大明門迎接。

這紫禁城的大明門,如今戒備森嚴,百官跪在禦道兩側。

天啟皇帝就一身尋常的灰衣,目不斜視地騎馬而過。

張靜一則護衛在一側,他們身邊的護衛,則多為東林生員。

眾人紛紛跪在禦道,三呼萬歲。

在一聲聲萬歲聲中,天啟皇帝旁若無人一般,繼續要打馬入城。

這時……禦道旁,突的有人道:“陛下……”

於是天啟皇帝駐馬,回頭一看,卻是一個五六品的小官。

天啟皇帝倒是笑著道:“朕擺駕回宮,還未安頓,就有事嗎?”

這人便起身,躬身走到了天啟皇帝的馬下,隨即道:“稟陛下,臣有大事啟奏。”

天啟皇帝此時的目光沒有落在這芝麻小官的身上,卻是笑嗬嗬地四顧跪在左右的群臣身上。

他心裏清楚,馬下之人隻是給人當槍使的。

隻見這人道:“臣乃翰林院侍讀劉彥,臣要奏的……是關於江南的事。”

天啟皇帝豪氣萬千地道:“江南已無事了!”

這話……倒是實情。

朕都已經把自己搞定了,還能有什麽事?

這叫劉彥的人便拜倒在地,道:“陛下,臣聽說了一些傳言。”

天啟皇帝笑了笑道:“什麽傳言?”

“臣聽聞,陛下竟認為這江南上下……都是反賊,欲要對他們抄家治罪,不知是否有其事?”

天啟皇帝點點頭:“朕此番進入江南平叛,當然是捉拿反賊的,這有什麽問題?”

“陛下……”劉彥繼續道:“既然有罪,為何不讓有司審問?”

天啟皇帝笑著看劉彥:“有司?”

所謂有司,其實大抵是相關部門的意思。

“正是。”劉彥一臉肅然道:“此等大罪,若是不能經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審問,如何能夠服眾呢?正所謂名正才能言順,難道現在大明是以廠衛治天下了嗎?臣近日聽聞了許多的傳言,有為數不少的人,都在妄議朝廷,其根本就在於人心浮動,軍民百姓們惶恐,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嚴刑峻法固然可以讓天下的風氣改善,可即便是嚴刑峻法,朝廷也需讓有司對相關的案件進行定巚,如若不然,這天下就要亂套了啊,國家自有法度,若是連這些都不能遵從,那就難怪人人自危了。”

劉彥說罷,泣不成聲,拜伏在地,口裏繼續道:“曆來治罪,都是明正典刑,懇請陛下……交三司審定江南逆案。”

天啟皇帝若有所思,隨即道:“這樣說來,你們是認為錦衣衛處置得不公平了?”

“廠衛擅長偵緝,卻不擅明斷,這樣的大案,怎麽可以如此的草率呢?”

天啟皇帝此時則是回頭,看了一眼張靜一。

張靜一倒是沒有為自己辯駁,說實在話,大家覺得錦衣衛不公平,他倒是覺得情有可原的,反正錦衣衛的名聲本來就很糟糕,何況……這些事……和他有什麽關係呢?你們誰想審就去審便是了。

天啟皇帝見張靜一一言不發,臉色淡然,於是又四顧群臣,卻道:“諸卿怎麽說,也是這個意思嗎?”

群臣則是遲疑。

很明顯……劉彥不過是馬前卒而已,他說的話,確實代表了百官的心意。

終究,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還有都察院左都禦史三人的身上。

這三個人,幾乎代表了朝中刑律方麵的三大巨頭,在這方麵,他們的話是最有分量的。

眼看著大家默然無聲,場麵一時尷尬,於是……終於有人站了出來:“陛下,都察院願承擔此次江南逆案。”

說話的人,乃是李夔龍。

李夔龍可是魏忠賢的‘五虎’之一,也是魏忠賢的幹兒子,此前乃是左副都禦史,此後因功,又升為了左都禦史。

左都禦史的權力很大,掌管著整個言官和都察院,故而在朝中的份量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