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鄧健還是有所疑問。

他看著張靜一,隨即道:“根據種種情況來看,複社的許多理念,都與東林黨差不多,而且彼此之間也有一些重合,為何要專門針對這個複社?”

張靜一道:“東林黨是自上而下的組織,先是名儒設立書院,而後一群人竊取朝中的大權,尤其是吏部,隻要掌握了官員的升遷和罷黜,那麽想要投靠東林黨的讀書人,自然而然也就如過江之鯽。”

張靜一頓了頓,接著道:“說到底,這樣的所謂的學黨,從古至今,一直都有,並沒有什麽出奇之處,所謂的東林黨,和閹黨又有什麽分別呢?”

“我們要了解一件事,就必須得了解一個問題的本質,看一個學黨,也要了解這個學黨的性質。可是複社……很不一樣,它與東林不一樣之處,在於它是自下而上的組織,這複社先是從幾個寂寂無名的讀書人開始,而後拓展,其規模想來你也清楚了,區區一個舉人,姓張對吧?怎麽可以幹出這樣的事?他們如何宣傳,他們彼此之間如何聯絡……你細細想想看……這裏頭,哪一樣不需要銀子?哪一樣不需要有人背後撐腰?”

“此後,他們甚至可以買通京城的大學士,可以決定官員的選拔,這……隻是單純為了他們所提出的治世口號嗎?我看不盡然……說到底……還是先將這姓張的抓住吧,抓住了之後,再順藤摸瓜……”

張靜一沉默了片刻,異常肅然地道:“我懷疑……這件事很不簡單!”

鄧健聽罷,便道:“好,卑下重點先從複社開始。”

鄧健畢竟是專業的。

至少他開始坐鎮南京之後,還有帶來的大量錦衣衛人員開始接手一樁樁案子。

事情便開始變得井然有序起來。

按著他的意思,各家府邸先不急著抄,先抓人,抓住了人,治罪,同時對於每一個涉案之人的府邸,都先派人盯梢,以確保其家人鋌而走險,或者藏匿財貨。

這一個個的案子,則進行梳理,將不同人的案情,分為甲乙丙丁戊五等,不同等級的案子,采取不同的方式。

區別對待,其實是最容易讓人心亂的。

比如這錢謙益,像他這樣的聰明人,很快就察覺到,自己被關押到了一個新的牢房。

牢房上掛著乙二十七號的牌子。

這一下子……他便留心了。

果然,他一詢問,方才知道……之所以自己進入的是乙號房,是因為自己的罪惡還不至到窮凶極惡的地步,再加上自己供認不諱,所以才沒有認定為甲級犯。

據聞甲級犯可能要誅九族。

當然,隻是傳聞。

這既讓錢謙益大大的鬆了口氣,可很快,他就開始開動腦筋了。

畢竟像他這樣的大聰明,每日都關押起來,極少接觸人,成日幹的事,就是進行各種各樣的思考。

於是這稍一琢磨,他頓時覺得……自己可能還有戲!

既然還有希望,怎麽也得要爭取一個丙級或者是丁級的待遇。

這般一想,他便開始不停地給錦衣衛寫信,或者是給張靜一寫信。

這些信多是悔過的,不過顯然,人家對這個沒有興趣。

見這一手沒有用,他便每日閉目沉思,絞盡腦汁地琢磨著還有誰,是自己沒有檢舉的。

又或者……自己還知道點什麽。

這般一想,猛地……他似乎想到了什麽。

而後,突然在牢中大叫:“我要見遼東郡王殿下,我要見遼東郡王殿下。”

這個時候……不把自己想說的東西說出來,那就真的是蠢蛋了。

錢謙益便是再蠢也知道,現如今所有人都在檢舉別人或者被人檢舉。

與其痛痛快快的交代所有問題,倒不如幹脆一點。

果然,到了傍晚時分,張靜一便親自來了。

張靜一本來不必親自來的,有人審問就是了。

隻是錢謙益自稱有一個重要的情報,有鑒於錢謙益這個人……在江南的人脈很廣,再加上這家夥說的煞有介事。

張靜一現在也逐漸輕鬆下來了,便想親自來見識見識。

提審的地方是在牢房。

張靜一讓人給錢謙益倒了茶水來。

錢謙益則忙是要拜下行禮,張靜一擺擺手道:“這個地方,就不必搬弄這些繁文縟節了,我的來意,你很清楚,還是先開門見山吧。”

錢謙益便道:“罪官隻有一事想問問。”

張靜一點頭:“你問。”

錢謙益道:“乙號房的人犯……是什麽罪?”

“抄家殺頭罪。”

錢謙益猛地打了個寒顫,隨即卻又問:“甲號房呢?”

“誅族抄家罪。”

錢謙益不甘心,又問:“丙號房呢?”

“流放抄家罪。”

錢謙益:“……”

他不死心,繼續追問:“丁號房呢?”

“抄家罪!”

錢謙益:“……”

錢謙益咬了咬牙道:“戊號呢?”

張靜一笑了笑,慢慢地端起了茶盞來,輕輕的呷了口茶,才道:“這個倒是不必抄家。”

錢謙益的臉色稍稍緩和起來。

若是統統都要抄家,他就真懷疑這昏君還有張靜一興衝衝的跑來江南真不是來平叛的,壓根就是奔著來抄家的了。

隻見張靜一隨即道:“不過這個罪也不小,得處罰金,罰金從千兩至十萬兩不等……不交足罰金,隻好抄家了。”

錢謙益:“……”

張靜一則又道:“你尋本都督來,就是為了問這些?你以為本都督很有閑情雅致的嗎?”

錢謙益心裏清楚,現在自己這罪,隻怕是殺頭加抄家了,雖然比滅族要好,可也好不到哪裏去。

於是咬咬牙道:“若是檢舉了重要的線索,是否……還可減罪?”

張靜一便道:“那就看你這線索有多有用了。”

錢謙益於是道:“學生知道……有人一直與海外勾結,這一點……是否可以減罪?”

“海外?”張靜一倒真的來了興趣了,便定定地看著他道:“哪一個海外?”

錢謙益深吸一口氣,凝視著張靜一,他知道,自己的機會可能來了。於是他道:“弘治、正德年間的時候,都督可知道,一石白米是多少銀子嗎?”

張靜一看著他,隻道:“你說。”

錢謙益道:“在江南,一石白米,五錢隻六錢銀子,這些都是有據可查的。那麽現在……敢問都督,一石白米價值幾何呢?”

張靜一:“……”

張靜一皺眉道:“現在正常的市價,在三四兩銀子上下。”

“還不止。”錢謙益道:“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十幾兩,去歲的時候,在山東,一石白米,甚至高達了十五兩紋銀,在江南,這樣的情況也是如此。”

張靜一似乎開始察覺到錢謙益的意思了,他目光幽幽地看著錢謙益,鼓勵道:“你繼續說下去。”

錢謙益則道:“這就很奇怪了,就算是當下發生了許多災荒,可在江南,卻幾乎沒有什麽大災大難,米價在嘉靖之前,一直都很平穩,可為何嘉靖之後,尤其到了萬曆年間之後,米價開始暴漲?敢問都督,這是什麽緣故呢?”

張靜一沒多想,下意識地道:“要嘛就是米變少了,要嘛就是……”

錢謙益打斷他道:“米可能變少,可再少……罪官說過,江南一直沒有到饑饉的地步,所以再如何少,也不至米價攀升到這樣的地步,而且自米價升起,就再沒有回落下去。”

張靜一微微挑眉道:“那麽你的意思是……米沒少的話,就是銀子變多了?”

錢謙益點頭道:“對,根源在於,銀子變多了!市麵上出現了大量的紋銀,且這些紋銀爭相收購實物,所以物價高漲。”

張靜一便順著他的話道:“這些年來,我大明沒有開拓新的銀礦吧,銀子是有限的。”

“是的,罪官也是這個意思,這些年來,非但沒有開采新的銅礦,反而我大明從太祖高皇帝時期開采的一些銀礦,已經日漸枯竭。”

張靜一的臉色越加凝重起來,道:“你說話不妨明白一些。”

錢謙益道:“能讓白米暴漲十倍的地步,而且我大明的白銀本身並沒有增長,那麽這些白銀來自何處呢?罪官就鬥膽一言吧,在有的人手裏,白銀早就泛濫成災了,都督可聽說過,有人每年用海船,一船船的將白銀送來大明的嗎?”

張靜一聽罷,直接倒吸一口涼氣,他漸漸的感覺到,真正的大魚要出現了,不過……他還把持得住自己,畢竟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了,即便身體年輕,可心理年紀,卻已不是愣頭青了。

於是張靜一不露聲色,笑了起來,很是鎮定地道:“噢?這些人……你知道是誰?”

錢謙益道:“倒不敢說知道,不過……卻可以提供一些線索。”

張靜一道:“線索呢?”

這時候,錢謙益突然不言了。

張靜一定定地看著他:“說話!”

錢謙益這才開口,而後一字一句地道:“罪官覺得自己不該是乙號犯,畢竟罪官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