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的情況比張靜一想的要嚴重。

因為魏忠賢的崛起,直接導致了宦官直接掌控的東廠,成為了廠衛中的絕對上位者。

哪怕是一個東廠番子,都可以橫行霸道。

而錦衣衛能做的,隻有欺負尋常百姓。

一旦張靜一禁止這百戶所的校尉和力士們這樣幹,此時這些新的校尉和力士們,雖然還沒有沾染惡習,可久而久之呢?

沒有士氣。

抱怨四起。

離心離德。

他這個百戶就成了空架子。

張靜一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個時候更該冷靜地處理問題。

於是他端起了茶盞,呷了一口,露出了久違的微笑:“薑健……”

“啊……在……”薑健連忙應聲。

張靜一道:“待會兒,你到百戶所的東廠在清平坊的理清司去問問那建奴的案子,我總覺得這案子蹊蹺,那宅子的主人不像是建奴的細作,倒更像是這些東廠的番子們羅織罪名,誣賴良民,之後屈打成招,趁機敲詐勒索。這不是小事,你去打探清楚了。”

薑健便作揖:“喏。”

張靜一長長的呼了口氣。

等薑健領命而去,他也喝完了一盞茶,走出大堂,便見兩個兄長依舊還在外頭罰站,許多無所事事的校尉和力士則遠遠駐足圍觀。

這讓王程覺得自己臊得慌,便捂著臉。

鄧健則在一旁譏笑道:“大哥,你就算是捂著臉,大家也認得你。”

等見了張靜一出來,鄧健便不做聲了。

張靜一的心差點軟了,想喊兩個義兄進堂去休息休息,可轉念之間,似乎有了別的主意,便索性回了大堂。

“三弟最近很奇怪。”王程捂著臉道。

“我也瞧出來了。哎……做了百戶,鎮守一方還不開心。換了是我……”

“好啦,噤聲,三弟今日吃了槍藥,別又招他。在這裏他是百戶,自然什麽都他說了算,等回了家,他便是幼弟,到時候收拾他。”

日上三竿。

張素華便提著食盒來了,給兄弟三人送了飯食。

草草吃過。

這時,外頭卻有人發出了急促的聲音:“張百戶,張百戶……”

張靜一便忙衝出了大堂,隻見兩個校尉,正攙著一瘸一拐的薑健進了百戶所。

張靜一皺起眉來:“怎麽回事?”

此時,聚集來的校尉和力士越來越多。

薑健鼻青臉腫,勉強行了個禮,才道:“百戶,卑下……卑下……”

“說罷!”

“卑下去東廠的清平坊理清司詢問那一樁案子,不慎和東廠的番子發生了口角……”

“所以他們打了你?”

“卑下萬死。”薑健噤若寒蟬的樣子,很害怕張靜一發怒。

張靜一一時之間,竟是氣的說不出話來。

挨打沒什麽。

可挨了打,卻沒有在薑健身上看到一丁點的怨恨,反而是誠惶誠恐,倒是覺得自己錯了。

圍攏來的校尉和力士們頓時嘩然起來。

眾人低聲竊竊私語:“薑校尉非要去惹那些閻王爺,實在太魯莽了。”

“東廠會不會遷怒我們整個百戶所?”

這些議論,隱隱傳到張靜一的耳裏,張靜一心裏已大抵明白,大家對於東廠的恐怖已經深入人心。

薑健哭喪著臉道:“卑下萬死。”

“那個案子,可問出什麽來嗎?”

薑健搖搖頭道:“他們說,不該問的不要過問。”

張靜一背著手,胸膛起伏了幾下,努力的調勻了呼吸,而後歎道:“這怪不得你,你傷勢不輕,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他隨即回過頭,便見其他的校尉和力士們,麵上大多都是好事者的心態。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這百戶所,不過是大家吃餉混日子的地方,在這裏……是不存在凝聚力的。

張靜一轉身便回中堂去,中堂之內,張素華是女眷,不便出來,見了張靜一,便道:“我隱隱聽到出了什麽事,三哥,沒事吧。”

張素華姣好的臉頰上,透著關心。

如今她和張家的人相依為命,她原先的家族已徹底被連根拔起,這些日子和張家人的相處,已將張天倫當做是自己的親爹,更將張靜一當做了自己的親兄弟。

張靜一臉色緩和下來,一副無事的樣子:“沒有事的,不過是一個校尉和人發生了一些爭執而已,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需請妹子幫襯一下,我想來想去,雖然在這百戶所已將上任了好幾日,卻還沒有和弟兄們樂嗬過呢,所以我便想著,索性今日請大家吃一頓酒席吧,這酒席就設在百戶所裏,隻是時間倉促,卻不知這酒菜能否及早備上。”

張素華嫣然一笑:“這是些許小事,我這便和芸兒一道去給你張羅。”

芸兒是張家新請來的婢女。

張素華道:“既然是請弟兄們吃飯,就不能小氣了,現在家裏也不缺錢,我曉得安慶坊有一家酒樓,酒菜都不錯的,讓芸兒先去下訂,教他們早做準備。”

“好。”張靜一簡潔有力的回答。

聽說百戶居然請大家喝酒,這一下子,整個百戶所裏沸騰起來。

大家活絡開了,四處去尋桌椅,就在這百戶所的後衙廨舍裏的庭院上,擺了足足七八個大桌。

到了下午的時候,酒菜都已送來了。

張靜一坐在上首的位置,讓兩個義兄坐在自己的兩側,又拉了看了傷的薑健坐在自己離得近的位置。

大家各自落座,都沒有發出聲音。

直到張靜一動了筷子,眾人才紛紛喧鬧起來。

偶爾,會有人來敬酒。

張靜一都卻之不恭。

喝的都是黃酒,限於當下的釀酒技術,酒精度很低。

這對張靜一而言,不在話下。

鄧健和王程也漸漸放開了。

一時之間,這後衙裏其樂融融。

眾人紛紛誇讚張百戶闊氣。

張靜一笑容可掬,隻是……隻有他自己知道,昨天夜裏的淒厲喊叫聲,卻一直都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此時,那鼻青臉腫的薑健起身,一瘸一拐地到了張靜一的麵前,端著酒盞道:“若不是張百戶,我一家老小還在喝西北風,張百戶……我敬你一杯。”

張靜一能感覺到,微醉的薑健,此時的真情流露。

張靜一道:“今日你受苦了。”

“不敢……不敢……”薑健忙搖頭。

於是推杯之後,一口酒下肚。

張靜一將碗中的酒水喝了個幹淨。

而後……

張靜一一抹嘴。

許多校尉和力士都關注著這邊,紛紛哄堂大笑。

就在這時,張靜一手中的碗卻猛地一甩。

“他媽的!”

夾雜著張靜一怒罵的,是瓷碗落地發出來的脆響。

哐當!

這一下子……笑聲戛然而止。

眾人錯愕地朝著張靜一看去。

張靜一此時怒容滿麵,那碎瓷還在徑自打轉。

校尉和力士們,一個個目瞪口呆,一時間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這偌大的庭院,已是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