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這才緩了口氣,糧食還在便好。

這是一個冗長的車隊,裝載著貨物。

朱由檢嚐試著想要下騾馬,那趕車之人道:“馬上就要到京城了,你應該也是要進京的吧?我瞧你虛弱,不妨我載你一程。”

這黑粗的大漢說著咧嘴,露出了一口黃牙,不過顯得樸實和友善。

朱由檢想了想,便點點頭,這一路顛簸,他覺得自己的骨頭要散架了。

於是忍不住詢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人馬?”

“南京。”

“南京……”一聽南京,朱由檢感覺很親切。

太祖高皇帝的陵墓還在那裏呢,這南直隸,乃是龍興之地。

於是他又詢問道:“你們做的是什麽買賣?”

“天大的買賣。”這車夫覷見自己有些掉隊,便催促騾馬快行。

朱由檢苦笑。

這車夫道:“其實到底做什麽買賣,俺也不懂,俺就是一個趕大車的,從南京征來,而後進京,不過隨行的管事,叫俺們謹言慎行,說是要規矩,也就是他們看俺老實,才帶俺來的。”

朱由檢瞧了那車夫一眼,還真是一個老實人。

隨即,朱由檢便見這一車車氈布包裹的貨物,似乎很沉重,足足十幾輛大車,車輪碾過官道,官道上立即有兩道很深的車輪印記,可見這貨物沉重。

於是朱由檢道:“你們運送的可是瓷器?”

“瓷器?”這人搖搖頭:“瓷器不值錢,俺們的管事說啦,瓷器算個屁。”

這話令朱由檢大驚,瓷器還不值錢?這得運的是什麽?

隻見車夫道:“都說了,這都是極值錢的東西……”

說著,他壓低了聲音:“是送進京裏,給老爺們的碳敬,你難道沒瞧見,這要入冬了嗎?一入冬,老爺們總要燒炭是不是?可不能將他們凍著了。”

這車夫煞有介事的樣子,很為京城裏的人擔心的模樣,他似乎隻理解這碳敬的字麵意思。

朱由檢現在也算是懂一些‘事’了,一聽這個,立即明白了,便輕皺眉頭道:“還需特意從南京運來?”

“說是值錢得很,還說……今年得多送,這還隻是南京這邊呢,江浙那邊……就更厚重了。反正都是管事說的,他絮絮叨叨,說是今年得加倍,說是遇到了事……”

朱由檢好奇道:“遇到了什麽事?”

“這就不得而知了,隻聽管事的罵朝廷害民,咱們南京的諸官,為民請命……”

朱由檢一頭霧水。

等入城的時候,其他的車馬,都需盤查,門丁個個凶神惡煞,甚至攔下有的車馬,將裏頭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

倒是這個車隊雖然車多,門丁要上前,而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居然隻輕鬆地上前,和對方低語幾句,這門丁便堆笑,朝他作揖,接著退了開去,直接放行,也不盤查隨行的人員和貨物。

此時,朱由檢又累又餓,竟又睡了過去,等他再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似乎在某處宅邸的柴院裏。

這裏早有許多人,都在忙著裝卸貨物。

朱由檢下了騾馬,那車夫便道:“方才不好吵鬧你,咱們這地方到啦,俺跟管事求了情,準你在這兒歇歇腳,餓了餓?”

朱由檢打量著四周,這裏……院牆很高,顯然是非富即貴的所在,可偏偏這院牆的一角,卻是汙濁不堪,顯然這是下人們待的地方。

不過不遠處應該是庫房,卸載的貨物,便由人力,紛紛往庫房搬去。

一會兒後,便有這宅邸主人的管事帶著幾個家丁來,他們打著燈籠,燈籠上寫著李府的字樣。

管事與車隊的主事對接,二人倒是沒有什麽避諱,像是早就熟識一般,彼此作揖,都是堆笑。

李家的管事道:“辛苦,辛苦啦,這麽遠的路,還要麻煩你親自走動。”

車隊的主事便道:“這是該當的,我家老爺素來仰慕李公,李公居於廟堂,卻心係百姓,這些年來,沒少為咱們江南百萬生靈說話,因而老爺雖在南京,卻每日念著李公,這一次……搜羅了一些玩意,也請李公不要嫌棄。”

這李家的管事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我家老爺也一直掛念著江南那邊,心係百姓嘛。來,這裏的事,就讓夥計們去忙吧,咱們不妨去小堂喝口茶水。”

這主事便道:“客氣。”

彼此又謙讓了一會兒,便匆匆而去。

而這裏則繼續忙碌。

朱由檢隻覺得這裏詭異,此時隻想趕緊出去。

不過,他心裏有些好奇,便問那車夫道:“這……不是送禮嗎?怎麽說的……竟好像……”

車夫忙道:“噓,小聲點,是碳敬,話不可亂說。”

朱由檢便問:“你從前也經常來京城……送禮?”

“俺可不經常來,這是肥差,不過六七年前也幹過,隻是……都不是送京城的,這做老爺的在京城為官,誰往京城裏送啊!都是去他家鄉裏送!”

“不過聽聞現在不同了,現在的老爺,聽說許多都是北直隸的人,本身家就在京城,沒法兒……所以現在大家也不似從前那般大張旗鼓,大多都還要遮掩一些,這可是天子腳下哩。”

朱由檢沒有繼續問,而是道:“我的包袱呢?”

車夫去尋了,交給了朱由檢。

朱由檢便朝他行了個禮道:“後會有期,多謝。”

車夫道:“你要走?”

“是,我有急事要辦。”

“這天都黑了,你若出去,可有歇腳的地方?”

“有的。”

車夫想了想,從身上摸了幾個銅錢,塞給朱由檢,才道:“你也別在俺麵前裝了,你這一身衣衫,還有這模樣,分明是落了難,不然怎麽會倒在路邊?人在外頭,都會碰到難處,俺不是一個有什麽大本事的人,幸好俺這一趟油水足,這三十多個錢,你別嫌棄,分成兩瓣來花,總也能堅持幾日。”

朱由檢當然不肯要。

車夫卻拚了命地要給,二人磨蹭了好一會兒,朱由檢見許多人朝這角落看來,便還是將錢收了,禁不住眼眶一紅,朝他點點頭道:“我去了。”

說著,背著行囊便要走。

才剛剛出了這裏,前頭是個月洞。

誰料這個時候,那李家的管事又帶著人折返回來,一見到有人從這裏出來,月下細細一瞧,卻見是個落魄之人,他大怒,上前揚手便給朱由檢一個耳光,大喝道:“大膽,這裏是你可以出入的嗎?狗一樣的東西,要出入,走你的狗門。”

朱由檢差點一巴掌給打昏了過去。

一時羞怒無比,這李家管事則繼續咒罵:“沒規矩的狗東西……”

倒是有一個家丁好心,扯著朱由檢往另一頭走,原來這地方,有前後兩處門,一頭是通往李家的側堂,一頭則是對外的,所謂的狗門,其實就是小門,是下人們出入的地方。

朱由檢跌跌撞撞,狼狽無比。

另一邊,卻是那李家的管事匆匆地到這邊拿了一個賬目,而後匆匆趕去了李家的中堂。

此時是拂曉之時,李家內外亮了一些燈火,管事笑嘻嘻地將賬目送給此邸的主人李國。

而李國則已穿戴妥當,他是內閣大學士,卯時三刻就要去內閣裏點卯辦公。

李國沒有看賬目,隻是輕描淡寫地道:“入賬就是了,不必給老夫看……”

管事十分恭敬地道:“是。”

李國隨即動身,出了中門,而那管事則小心翼翼地作陪,一直送到中門這兒,而此時,早有轎子在此候著了。

這轎子並非是八抬大轎,而是尋常的小轎子,李國平素裏,為人很簡樸,不尚鋪張浪費,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此時,他緩緩地坐進了轎子裏,想了想,突然道:“李福……要好生款待一下,也好顯得我們待客有道。”

“是,老爺放心,小人早就預備好了。”

李國顯得很滿意,看了一眼這管事,很是欣賞地道:“李福啊,這些年,你盡心竭力,讓老夫少操了許多心。你的兒子,現在如何?”

“還在讀書,不過……”

還不等他說完,李國便笑了笑道:“老夫過一些日子,讓他進國子監吧,就算沒有功名,至少也可落個監生之名。”

這李福驟然之間,受寵若驚,立即道:“多謝老爺。”

說著,他感激涕零地跪下,三叩。

那頭,李國的轎子卻已起了。

這等禦人的手段,李國自然再熟悉不過了,人家好好的辦事,就得給人家甜頭。

隻是此時,他坐在搖晃的轎子裏,卻想著心事。近來陛下催促改桑為糧過緊,自己夾在中間,倒是兩頭為難啊。

想的恍惚出了神,他隨手掀開了一邊的轎簾子,想看看拂曉的京城街巷。

這時,卻見街道上,一個裹著舊大衣的人正背著包袱,極是狼狽地在街上行走著,他似乎還捂著自己的臉,此時是最寒冷的時候,身子被縮成了一團。

李國此時眯著眼,似乎覺得掃了興,便放下了轎簾子。

“看來……今日得想一個萬全之策了。”他喃喃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