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砥用高高在上的口吻,不屑於顧的眼神,凝視著天啟皇帝。

說起來,他確實高人一等。

尤其麵對這灰頭土臉的天啟皇帝。

這一番質問,真是大義凜然。

以至於劉中砥舉手投足,都仿佛帶著幾分聖人光環。

且不說他的泰山乃是當代衍聖公孔胤植,這孔胤植乃是天啟元年冊封,在這天下有著巨大的聲望。

當然,孔胤植到了後世就不叫孔胤植了,乃是因為清朝皇帝雍正登基之後,主動改名為孔衍植。

孔胤植在曆史上並沒有留下什麽太多的記錄,記錄下來的,也不過是兩件事。

一件事建奴人入關之後,在順治元年的時候,向建奴人上了一道:“初進表文”,表示自己願意誠服建奴,並且對建奴大肆吹捧,說建奴人乃:萬國仰維新之治;乾綱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歸程,普天稱慶。恭惟皇帝陛下,承天禦極,以德綏民,瞻聖學之崇隆,趨蹌恐後;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彌深……

另一件事便是建奴人開始頒發剃頭令之後,天下的反抗開始愈發的激烈,卻在此時,孔胤植當即率領族人全部剃頭,給自己剃了一個金錢鼠辮,又上表文《剃頭奏折》,盛讚剃頭令乃建奴人消除滿漢成見的善政。

當然,這些是曆史上二十年之後才發生的事。

現在的孔胤植自有極高的聲望。

這衍聖公雖在清朝的時候,總是吹噓皇帝‘承天禦極,以德綏民’,可是在明朝,尤其是明朝中葉之後,卻還是很有幾分‘骨氣’的,批評朝政的事沒少幹。

甚至那最是多疑的嘉靖皇帝在的時候,孔胤植的曾祖父因為早就和張延齡的女兒定過親,而張延齡被嘉靖皇帝所不喜,最後張延齡獲罪,這犯官之女,衍聖公照樣娶了,完全無視嘉靖皇帝各種明裏暗裏的暗示。

嘉靖皇帝已是繼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幹事最狠的大明皇帝了,曆代衍聖公,照樣敢違背他的心意。

那麽相較起來,在天啟朝,各種指桑罵槐,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畢竟衍聖公是讀書人的代表,總需說一些讀書人愛聽的話。

天啟皇帝萬萬沒想到的是,劉中砥竟敢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他臉色頓時一沉,震怒地看著劉中砥,厲聲道:“百姓為流寇,難道不是士紳兼並土地,朕推行新政,便是要發還土地。所謂與民爭利,難道不是這些該死的人,圖謀不軌,難道朕不該嚴懲不貸?還有這建奴人……建奴人圍了京城,而今何在?”

他開始自稱朕。

本以為這個時候……定是所有人拜下,三呼萬歲。

這劉中砥聽罷,卻滿是滿臉地不屑之色,口氣譏諷地說道:“大膽,爾竟也敢自稱為朕,你好大的膽子。你為閹黨張目,可見你是居心不軌之徒,什麽叫做士紳兼並土地,難道我大明的良善士紳們,都是土匪和強盜?你這是在這裏強詞奪理。為何從前沒有這麽多流寇,弘治朝沒有,嘉靖朝沒有,唯有到了天啟朝才有,這正是因為皇帝任用了奸佞,誤國誤民,現在到了你這逆賊的口中,便成了士紳們的過失,這難道不可笑嗎?小子……你自稱為朕,可知天高地厚嗎?老夫本以為……你隻是閹黨的黨徒,誰料到,你竟是魏忠賢故意派來的一個瘋子,在此瘋言瘋語,莫不是想要混淆是非嗎?”

劉中砥抬頭挺胸,士氣如虹,見許多人都安靜下來。

隨即他大聲喝道:“看看大行皇帝任用的都是什麽人吧,一個魏忠賢,把持朝綱,還有那身邊的張靜一,這張靜一是何等人,這等人……就因為被大行皇帝信任,便敕為遼國公,將祖宗之法,棄之不顧。在新縣和封丘……”

這劉中砥本是侃侃而談。

起初他罵魏忠賢的時候。

圍觀的許多百姓們都咧嘴笑,甚至在心裏附和他罵的對。

可罵到了張靜一,氣氛突然變得異樣起來。

有人開始麵麵相覷。

也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人們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向劉中砥。

哪怕是方才一些好事之徒,本是抱著手,故意起哄,可現在……臉色也漸漸的凝固起來。

劉中砥見氣氛有些冷場,隨即道:“你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人?”

天啟皇帝說不過他,早已氣得臉色發青,撲哧撲哧地喘著粗氣。

此時見劉中砥又來問,他便怒不可遏道:“朕乃天子!”

朕乃天子四字。

震驚四座,所有人目瞪口呆。

若說方才天啟皇帝自稱自己為朕,尚且大家還隻是覺得這人口不擇言。

可現在這話再清晰無二了。

劉中砥聽到這裏,昂頭哈哈大笑:“簡直一派胡言,大行皇帝的棺槨,尚在宮中,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做天子嗎?你若是天子,我劉中砥也可做天子!”

當然,這本是一句玩笑。

天啟皇帝聽罷,眼眸危險地一眯,冷冷睃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冷聲下令:“來人……將此人拿下!”

廠衛們紋絲不動,他們已經覺得,現在這爭吵已經出格了。

不過很明顯,沒有人聽天啟皇帝的指使。

劉中砥長身佇立,則依舊用輕蔑的眼神看著天啟皇帝,卻是道:“此人自稱天子,大逆不道,還不將他拿下!”

話音落下。

居然真有數十個差役,如狼似虎地要撲上前。

原來這是順天府的差役,也是跟著一起來維持局麵的。

順天府和廠衛不同,乃是順天府尹轄製,這府尹是讀書人出身,對於這些讀書人,是頗有同情的,在派人來的時候,就麵授機宜,讓他們隻需維持秩序就可以,不要為難這些讀書人。

而差役們自然心領神會,府尹的態度,已是再明白不過了。

現在聽了劉中砥的話,心說我們治不了這些讀書人,還治不了你這個瘋子。

為首一個都頭大呼一聲,便要上前,口裏呼喝著什麽。

其他的差役,便都要包抄上去。

天啟皇帝怒不可遏,想要摸腰間的刀,自己的短槍和短刀本是裹在大衣裏,脫衣的時候,一並解開了。

眼看著一行人已將天啟皇帝圍住,就在此時……砰的一聲。

硝煙彌漫。

那都頭麵上本還帶著得意的笑。

卻冷不防。

張靜一終於情急之下,沒有忍住,已取出了自己的短槍,快步走到了都頭的身後,槍口對準這都頭的後腦,扣動扳機。

這子彈瞬間出膛,而後直射入都頭的後腦。

都頭還沒明白怎麽回事,腦袋便已射穿,麵上的獰笑,也已被震驚和痛苦所取代,隨即……人已癱了下去,他整個人在地麵上抽搐,鮮紅的血從他槍口汩汩而出。

這一聲槍響,頓時引發了恐慌,周遭的百姓頓時嘩然。

有不少人直接趴下去,也有人想走,隻是人太多,彼此推搡。

廠衛們已知道事態失控了,便有人道:“將雙方的人都拿下。”

順天府的其他差役,則轉身想要逃。

那劉中砥和讀書人們,一個個已嚇得臉色都青了。

他們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又見地上已是再無氣息,雙眸微睜的都頭。

想要走,卻已察覺自己邁不開了步子。

可就是這麽一聲槍響……

頓時引發了整個京師的震動。

槍聲是極好辨認的,尤其是聽聞過槍聲的人。

此時……東林軍其實已至廣渠門。

浩浩****的東林軍一出現,城樓的守備自然不敢怠慢,京城是不得隨意放入軍馬出入的,因而立即下了城樓,帶著人開始查驗對方的身份。

聽聞對方是東林軍,這守備自是驚疑不定,一再要求確認,心裏卻已是開始胡思亂想。

這帶隊的教導官倒還配合,畢竟京城是天子腳下,規矩他們是懂的。

可就在此時……一聲槍響……

這是從紫禁城的方向傳來。

雖然聲音傳到這裏,其實已經非常細微。

可是……東林軍上下,瞬間從方才的輕鬆,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開始握出背在後頭的長槍,呼啦啦的便開始上刺刀。

這聲音再細微,這些人也知道,京城裏除了東林軍,不可能發出這樣的槍響。

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

教導官也已殺氣騰騰,立即大喝一聲:“全體都有。”

所有人蓄勢待發。

教導官喝道:“入城,入城,立即入城,護駕,凡有阻攔的,格殺勿論,格殺勿論!”

一聲號令。

這些人便如開閘的洪水,一窩蜂的朝著城門洞的盡頭狂奔。

一時之間,人聲馬嘶,本想阻攔的城門門丁,直接被人撞開。

這門丁叫罵,可隨即看到迎麵而來源源不絕的人,他們一個個的挺著雪亮的刺刀威風凜凜的走來,他們一個個的麵露殺機。

這是真的殺氣,是一種讓人看過之後,便永遠忘不掉的可怕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