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朱由檢漸漸地開始有了一些變化。

這種變化,連他自己有時也無法察覺。

在這苦寒之地,人們雖對他尊重。

王承恩也極力地!想要照料他的生活。

可是許多事,終究還是需要朱由檢自行料理。

畢竟王承恩沒有三頭六臂。

所以,朱由檢學會了給自己穿衣衫。

甚至學會了偶爾給自己熱一熱吃食。

畢竟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吃飯稍遲一些,可能這吃食就要凍成硬塊了。

今年的遼東,似乎格外的寒冷。

有時,朱由檢也不免懷疑自己在這裏做的是無用功。

這樣寒冷的天氣裏,隨時都可能下一場雪,大雪會覆蓋作物,或是一到了夜裏,到處結冰,這作物是極難生長的。

他甚至尋了一些遼東本地的莊稼漢去討教。

對方一聽,便都搖頭,說是義州衛今年的天氣,是決計種不出糧來的,就算莊稼勉強地養活了,可收成一定有限,於是讓他們不要白費功夫了,幾十個人種出來的莊稼,可能幾個人都養不活。

於是,朱由檢幾度開始動搖懷疑起來。

以至於每一次臨睡前的夜晚,他都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做這些到底又有什麽意義。

或許,隻是因為自己想要逃避京城,又或者是因為對自己的皇兄懷有愧疚之心。

但是,每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又開始精神奕奕起來。

張靜一說成,那就一定成。

朱由檢還是那個朱由檢。

他會多疑,會偏信於人。

隻是從前偏信的是士大夫。

如今,卻成了偏信張靜一。

隻是……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還是給朱由檢滋生了信心。

因為這黑麥的秧苗……居然成活了。

雖是天寒地凍,哪怕是凍土都未解凍,這黑麥依舊伸展出了腰肢。

這一下子,朱由檢打起了精神。

這小小的一個莊子裏,人們這才開始真正重視眼前這一畝畝的莊稼田了。

這是開辟出來的試驗田。

為了試驗,所以總計開墾出來了五百多畝的土地。

而義州衛這裏,無論是土質,還有氣候,都比遼東其他地方更惡劣一些。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張家才認為,在此地試驗,是最理想的結果。

這地方,哪怕是春日播種的時候,夜裏的氣溫也會低至零下十幾度,再加上土地比遼東其他各地要貧瘠不少。

因此,莊子裏引進了各種的麥種和稻種,幾乎除了黑麥之外,絕大多數的作物都沒有辦法存活。

很多時候,一夜過去,莊稼便一片片地死去。

可這黑麥,每一夜過去,哪怕是此時作物的表麵早已凝結了一層層的霜,甚至有時夜裏下了雪,大雪覆蓋了莊稼,當所有人都認為,黑麥將無法存活的時候,可白日隻要陽光一照,積雪融去,便可見這黑麥……依舊還繼續生長著。

等過去了三四個月,幾乎所有的作物,都已死絕。

這一畝畝的莊稼地,依舊是一片翠綠。

等堅持到了夏天的時候,冰雪消融,天氣轉暖,黑麥的長勢,便更加喜人了。

朱由檢這時才意識到了什麽,此時的他,頓時精神振奮,整個莊子,也陷入了某種莫名的亢奮之中。

他們在此時,大抵已經有了一種預感,而這種預感……將意味著整個天下的格局,即將改變。

“殿下……”

每日,當朱由檢一身泥濘地回到自己的住處,王承恩已預備好了熱水還有食物,不過此時總是不免埋怨:“殿下……可要顧忌著自己的身子骨……”

朱由檢卻總是滿麵漲得通紅,他激動得無法克製一般,口裏道:“別人可以做的事,孤王也可以做,隻有孤王有身子骨嗎?在孤王看來,在這裏一些辛勞算什麽,再辛勞,有當初在歸德時辛苦嗎?”

這是大實話,在歸德的時候,他也日理萬機,每日從早忙碌到夜晚。

不過和這時候的忙碌相比,朱由檢卻覺得這時候雖然疲憊和勞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他頭上再沒有滋生白發了。

精神也比從前要足得多。

此時,他自己脫了靴子,一遍遍地解下纏繞的裹腳布,一麵興奮地道:“今日的長勢,看來超出了預期,就是不知何時能有收成。王伴伴,這東西……它不隻抗寒,它竟還抗旱,遠離灌溉溝渠的幾畝地,長勢竟也是喜人,並不比靠近灌溉渠的那幾十畝地要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王承恩現在也大抵知道一些農業知識了,當然,王承恩不關注這些,他隻是希望信王殿下一直能這般精神奕奕的樣子,而後很安靜地傾聽朱由檢的各種牢騷或者分享他的喜悅。

“若是真有收成,連這地方都能種植,那麽……這天下何處不可以種植?糧食……就是人丁,就是國家的基石啊。”朱由檢手舞足蹈地接著道:“張兄弟真是了不起,大家夥兒為了那麽丁點兒土地打生打死,那些目光短淺之輩,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流民因為失地,而寧願冒著殺頭的風險。隻有張兄弟……他另辟蹊徑。若是此事成了……孤王便是死也無憾了。”

說到這裏,朱由檢竟下意識的熱淚盈眶。

他還有一個特質,容易動情。

王承恩笑嘻嘻地道:“奴婢聽殿下說這張兄弟三個字,已不知多少次了,遼國公想來也是誤打誤撞吧,其實種莊稼,殿下現在才是一把好手。”

朱由檢落下了臉來,隨即極是嚴厲地冷冷道:“孤王不許你這樣說他!”

王承恩一聽,頓時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是看著朱由檢長大的,既是奶爸,也是最親信的奴婢,可以說……二人之間,無話不說,無話不談,彼此休戚與共。

而朱由檢雖有時性子急,脾氣也糟糕,可是卻從來沒有和王承恩紅過臉。

他其實也沒說張靜一什麽,隻是借張靜一誇一句殿下而已。

不算罵人,也不是諷刺,隻算是借張靜一抬高一下朱由檢。

可朱由檢居然急了,道:“張兄弟,乃是上天賜給咱們大明的大賢,這樣的人,說他是聖人都不為過!沒有他,孤王實在看不出,這天下有什麽出路。孤王這些年,誤信過許多人,可隻有張兄弟,是最值得信賴的。我隻恨自己姓朱,不能姓張,如若不然,寧願不做這龍子龍孫,隻與張兄弟能親近一二,便也得償平生之願了。”

王承恩:“……”

這若是列祖列宗們的泉下有知,隻怕太祖高皇帝的棺材板要壓不住了。

朱由檢泡了腳,覺得渾身舒泰,王承恩便道:“奴婢去取食來。”

“且等一等吧。”朱由檢道:“孤王還有一些東西,需要記錄一下,幾處黑麥田的長勢,得先記下來,咱們不是真的農人,指著收成,當初張兄弟囑咐過,要多做記錄,比對不同莊稼地的數據,唯有如此,才可為將來的推廣做準備。”

王承恩皺眉道:“殿下您又不按時用膳了。”

朱由檢則是大樂道:“哈哈……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孤王一人飽腹,哪有讓萬萬人可以飽腹令人振奮開懷呢!”

朱由檢隨即讓王承恩取來筆墨,而後提筆,開始根據今日的觀察,進行記錄。

他這記錄的簿子,已有一尺厚了,事無巨細的事,他都會記錄下來,一方麵是照著張靜一的方法去做,後來他慢慢地明白了這樣做的深意,也就對此饒有興趣了。

王承恩站在一旁,嘴角帶著微笑,他是最了解朱由檢的。

朱由檢和尋常宗室相比,實在是奇怪的人,其他的宗室,隻注重個人的享受,可朱由檢從小開始,便似乎一直心懷著天下,哪怕其實他根本無緣大位,卻似乎對於造福蒼生有著極濃厚的興趣。

因而,他從小飽讀詩書,與人議論國事,從不因為自己是宗室的身份,而有所避諱。

隻是從前,朱由檢似乎走偏了,以至於栽了一個大跟頭,朱由檢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可現在……朱由檢似乎又開始找到了一條出路,如今的朱由檢,似乎整個人都是帶著光的,這是一種勃然生氣,雖是總見他半夜醒來,提著燈,夜裏去看莊稼,雖也見他經常廢寢忘食,三餐錯亂。更見他親自冒著風雪,在田埂中焦灼不安。

王承恩其實不懂什麽大道理,似乎對於江山社稷,澤被蒼生,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致。

他畢竟隻是一個太監,而且還是一個宗王的太監,他也不認為,信王殿下身為藩王,對這些滋生興趣,將來是福是禍。

可是……王承恩卻知道,至少這個時候,他能從朱由檢的身上,尋找到一種很純粹的喜悅,而這份喜悅,也令王承恩雖偶有怨言,心裏卻也暖嗬嗬的。

“對啦。”朱由檢記錄到了一半,突然又想起了什麽,於是道:“為何張兄弟最近沒有書信來呢?是不是我上一次修書給他,他看了不喜?孤王的書信裏,可有什麽忌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