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老人這種知天命的年紀,如今目睹自己的子孫們一個個被拉出來,聽到他們的慘呼,親眼見他們倒在血泊裏,這種痛苦,無異於是巨大的。

此時,他隻癱跪在地,不可置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或許這個時候,他心裏是有悔意的,分明已經位極人臣,已是良田萬頃,已是子孫承歡膝下,可為何臨到老來,有些事還是放不下,到手的某些好處,也依舊撒不開手。

而如今,已經沒有後悔藥了。

一切成空。

數代人為之努力奮鬥而來的一切,如今統統化為灰燼。

老人的臉,異常的黑沉,像是死人一般,他雙目沒有神采,隻是身子搖搖晃晃的,用那空洞的眼神,看著遠處的刑場。

刑場外,還有各種嚎哭的聲音,可這些聲音,老人已聽不見多少了。

他突然失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之後,眼淚隨之落下。

而後他含糊不清地道:“陛下果然……有太祖之風。”

“可你不是胡惟庸,你甚至連藍玉都不配。”天啟皇帝立即反唇相譏,他冷笑地看著老人:“藍玉再如何的驕橫,再如何的徇私枉法,可至少……他是有功之臣,他至少還有膽有謀,於捕魚兒海大破北元,使我大明將這北元連根拔起,令漠北蒙古人,聞之喪膽。”

“可你如何與他相比呢?你們祖孫三代,位高權重,朝廷所給予的封賞,並不比那藍玉要少,可你們這數十年來,可曾擊破建奴,又何曾讓誰喪膽?”

天啟皇帝頓了一下,接著道:“所以朕說你們是一群廢物,得了朕的高位,得了朕的錢糧,卻滿足了你們的一己之私,擁兵自重,要挾朝廷,甚至還敢刺駕。到了現在,朕若不是太祖高皇帝,難道要讓朕做漢獻帝嗎?朕若為漢獻帝,你也配做曹操?”

這一番話,真是刻薄到了極點。

字字誅心。

老人本是滿腔憤怨,此時竟還被如此的羞辱,竟是語塞。

張靜一在旁道:“陛下,其實他們還是有功的,若不是他們積攢了這麽多的田產,有這麽多的財富,積蓄了這麽多的糧食,陛下將來平遼,隻怕還未必能成功。現如今得了這些,足以安置廣大流民,這也是一樁大功德啊,祖家跌倒,百姓們吃飽,這難道不振奮人心嗎?”

老人:“你……”

老人急火攻心,張靜一的這番話,就更毒了,老人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孫們已死得七七八八了,想著祖家完了,這時張靜一提醒,他才想起,人家還惦記著自己的田產和糧食,還有那家裏積蓄的金銀呢!

這數代所得,如今拱手讓給這些殺了自己兒孫之人。

此時,再見天啟皇帝和張靜一相視一笑,二人眼神似乎好像都在放著光。

老人勃然大怒,惱怒不已地道:“今日可以破我家而取金銀以賄百姓,他日爾家也必為人所破,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莫說是你張家,即便是你朱家皇族,那些貪婪無度的百姓嚐到了甜頭,也遲早有一日,破爾家門!”

這番話,頗有幾分詛咒的成分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其實這話是有道理的,有些時候,開了一個口子,那麽後頭就沒辦法阻止了。

張靜一卻是麵色淡然,道:“不,正是因為拿了你們來做榜樣,讓天下人,以及後世的子孫知道,似你們這等人,貪婪無度,為了財帛,為了權位,可以毫無廉恥,敢於踐踏一些律令,今日誅你滿門,斷你的宗祠,抄沒你的一切,這才可以讓後世引以為戒。

今日就是要後世之人和現今的天下人知道,凡事都要有節製,要有一個度,如若不然,便是再鼎盛的人家,也難免有今日之禍。太祖高皇帝,好就好在敢這樣做,於是大明才有數百年的江山。可如今,許多人已忘了這些,以為今日之天下,與太祖高皇帝時迥異,所以才敢似你們這般,肆無忌憚,毫無底線。今日誅滅你的一切,反而會讓人警醒,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要節製自己的欲望,唯有如此,人們才會記住這個教訓。”

“至於我的兒孫,我自會教訓,到時,免不得會將全家誅滅的慘事,繪聲繪色的說給他們知道,好教他們知曉,做人切切不可學你,學了你,則後悔莫已!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後行,所以……您老人家,就不必為我操心了,今日發生的事,我會讓人都記錄下來,事無巨細,將來您老人家就是要活教材,如此,豈不美哉?”

老人聽罷,隻覺得整個人陣陣眩暈。

張靜一的話,其實很明白,你所謂的始作俑者,不過是笑話。

天啟皇帝不禁樂嗬嗬地大笑道:“這個好,這個好,這等記錄的事,魏伴伴最是擅長了,就讓他來主持編修一部書,用來以儆效尤,再好不過了。”

張靜一道:“其實……臣覺得,臣也可以……”

“那你們一起編,要細細地講一講這祖家,講一講他們幹的醜事,還有今日的事!”

張靜一心裏說,魏哥的水平太低了,到現在還在那演義式的一百零八將,然後大家對號入座的水平呢,那《東林點將錄》簡直就是垃圾,我特麽的是看都看不下去。

當然,張靜一隻是抿抿嘴,而後便道:“陛下,差不多……要開始抄家了。”

天啟皇帝則是興致勃勃地道:“如何查抄?”

張靜一便道:“先抄金銀,至於田產之類,也不必去細抄了,麻煩,臣的建議是,隻允許私人最多有地五十畝,五十畝以上者,統統充公,還有所有的軍田,也統統重新劃撥朝廷所有,反正這本就是朝廷的。所有的土地,要重新丈量,也要重新造冊,稅賦也用攤丁入畝這一套,如此一來,也就免去了一家家的核對疏理他們的田產了,橫豎這地,都是朝廷的。”

天啟皇帝對此,反而並沒有多少興趣,田產嘛,張靜一說耕者有其田,那想來……不算壞事。

天啟皇帝酷愛軍事,隻要在軍事上過癮就好了。

當然,他更看重能抄出多少金銀來。

這可是幾百家人啊!

錦州如此,寧遠那邊也要抄一遍,再加上沈陽那邊,整個遼東,天啟皇帝現在最是想要知道的是,到底藏著多少金銀。

天啟皇帝道:“若是隻限定五十畝,隻怕有不少人要心生不滿吧。”

張靜一道:“這夠他們過活了,其實對於大家而言,也是好事。”

“好事?”天啟皇帝詫異地看著張靜一。

張靜一道:“當今天下最大的問題,在於投資田產和土地,乃是一本萬利之事,畢竟誰掌控了土地,誰就掌控了糧食,因而,臣見這天下,但凡有財的人,都在瘋狂購置土地。如今,遼東這邊攤丁入畝,再加上直接限定個人所擁有的田產,這不但可為將來招徠流民打下堅實的基礎,從此,也徹底熄滅了人們購地的欲望。那麽……誰還肯拿著金銀,隻一味地投資土地呢?”

天啟皇帝似懂非懂,而後道:“然後呢?”

“然後市麵上土地沒辦法投資了,銀子就會大量的流入市麵。”

“噢,然後呢?”

“銀子多了,許多東西的價值就會增加。”

天啟皇帝狐疑道:“接下來呢?”

“接下來,百工興旺。”張靜一很認真地道:“陛下若是手裏有大量的銀子,又沒辦法買地,手中的銀子,又發現慢慢的開始漸漸變得不值錢,會不會覺得儲存起來,不值當?既然不值當,就會想著花出去,而一旦花出去,無論是采買什麽,市麵上的銀子多,而貨物短缺,那麽勢必……進行生產,就有利可圖了。”

“朕懂了。”天啟皇帝道:“所以……隻有杜絕土地的投資,才可以讓百工興旺。”

張靜一卻道:“這也未必都是如此,不過……確實可以這樣認為。一旦百工興旺起來,大家的日子能逐漸好起來。就說椅子吧,椅子的價格增加了,而且很多人都想買椅子,那麽……陛下會不會覺得製椅子有利可圖?如此一來,會不會有人大量的雇用人去伐木,去招募大量的木匠製椅?當然,事情可能沒有這樣簡單,但是道理是這樣的道理。”

天啟皇帝頓時醒悟,於是眉飛色舞地道:“朕懂了,製桌椅,朕在行啊。”

“啊……”天啟皇帝的這個思維節奏,令張靜一控製不住地一臉無語。

不過……張靜一所言,其實是有道理的。

當今天下,不隻是土地問題,之所以百工不興旺,根本的原因就在於,做任何的投資,進行任何的生產,都沒有投資土地和壟斷土地更有利可圖,而且還是旱澇保收。

所以莫說是那些大家族,便是尋常有一些小錢的人,哪怕每日吃糠咽菜,平日裏將錢分為兩瓣花,也要攢夠銀子,去購置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