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潤澤顯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是這樣的死法。

被一個穿著灰色大衣的無名小卒,用幾乎最讓人覺得恥辱的方式,一刀結果性命。

這刺刀,又快又準,直刺他的咽喉。

因而,祖潤澤死得異常的幹脆。

他最後貪婪地呼吸了一口空氣,而後便覺得一股劇痛襲來,最終……身子不斷地抽搐,劇痛加上窒息,隨即,再沒有了任何的聲息。

那生員,似乎並沒有覺得自己殺死了一個什麽了不起的人,很快便不再理會他,繼續徐徐前行,尋找活著的人。

前頭,似乎有一個人隻是中彈,被打中了腿,他瘋狂的大叫:“學生無罪,學生無罪啊,學生有功名,有功名在身。”

不過他的聲音,很快戛然而止。

這裏……很快便躺下了橫七豎八數百具屍首。

再沒有一個活物了。

緊接其後,竟有武官拿出了一個名錄。

東林軍校殺人,向來是嚴謹的,他們很快便尋來了巡撫衙門的一些文吏,讓他們對所有的屍首進行辨認,而後照著名冊開始打鉤。

那些文吏,見到這一幕,人已嚇得尿了褲子。

可是,看著一旁冷漠的隊官,這時便是邁不動步子,卻也需乖乖聽話了,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每一具屍首辨認出來,而後一個個通報。

而後,武官則在這花名冊之中,搜尋到對應的名字。

場麵很安靜,有一種令人詭異的祥和。

照單辨認的帶隊官乃是李定國。

李定國顯得很冷漠。

軍校的生員出身都很有限,最好的,可能也隻是薄有資財之人。

他們吃過苦。

也因為加入軍校,而改變了全家的生活,家裏開始有了一些土地,至少可以養活自己,薪水隨著地位的提升,也開始比較豐厚,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再是一個個被人忽視的人,他們開始越發的自信,越發的可以挺起腰板做人。

教導官們,進行宣教的時候,是不可能脫離實際的。

他們沒有辦法讓一群曾經差點餓死的餓殍,或者是一群曾經被欺壓的人去相信,這天下還是太平盛世,這樣的宣教,是沒有作用的。

最好的宣教方法,就是告訴他們實際的情況。

天下已經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

陛下有意振興朝綱。

可是國家已經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到處都是豪強,哪裏都是贓官汙吏,人如螻蟻,人如草芥,人如牛馬,要拯救萬民於水火,要扶大廈於將傾,就必須攘外除奸。

這種尊王攘夷的這一套理論,放在幾百年之後,或許已變得陳舊,可在這個時代,卻不得不說,雖不算新鮮,卻也絕對是有號召力的。

結合自己的出身,自己所見所聞,生員們自然對此深信不疑,而且他們也是這樣做的。

如李定國這般,此時的李定國,年歲已漸長了,雖然他才十六七歲,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或許還處於懵懂的年紀,可現在的他,經過了鮮血的淬煉之後,卻已變成了另一番樣子。

雖是大隊官,不過他卻是和最低級的生員一樣,穿著灰色大衣,唯一的區別,不過是胸口上,縫了一個自己的職務和姓名的布條而已。

軍校內部的關係十分奇怪,這裏頭既有森嚴的上下級關係,可同時,所有的生員,卻又都是同窗,因而,雖有嚴厲的上下之別,可同時,又不乏對於同窗的溫情!

哪怕是最低級的生員,也是李定國的學弟,身為隊官的李定國不會漠視,反而會給予更多一些的幫助。

點完了數,李定國禁不住嘀咕:“真是奇了怪了,一個都沒有落下,這一個個的,都主動來撞槍口了,也好,省了功夫。”

於是,將花名冊往腋下一夾,一步步走入巡撫衙門裏去。

……

槍聲大作之後,老人的臉色已是驟變。

其餘隨老人一同進來的人,也察覺到了異樣。

又是這該死的聲音。

於是,許多人嘩然起來。

這令在裏頭的錦衣衛校尉,禁不住都按住了腰間的刀柄,蓄勢待發。

天啟皇帝卻還是麵色如常。

張靜一也隻冷漠地看著他們。

“陛下……外頭何以會有這樣的響動……”老人憋不住了,此時他覺得自己的眼皮直跳,心裏越發的感到不安。

因為他隱隱的聽到了慘叫的聲音。

天啟皇帝淡淡地道:“卿家安心!放心吧,這不是招呼你們幾個的。”

“敢問陛下……這是什麽意思?”老人更覺得不對勁了。

天啟皇帝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斃幾個人罷了。”

老人繼續問:“所斃者何人?”

天啟皇帝笑了笑道:“隨你來的,想來都斃了吧。”

這一下子,老人的臉霎時僵住,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方才還在想,陛下……似乎已有妥協的跡象。

看來……這陛下也知道一旦細細追究,可能影響深遠,所以決心妥協。

可哪裏想到……

老人不禁道:“陛下……為何……為何……陛下不是已經說了,謀反的隻有那周福參將嗎?”

天啟皇帝坐下,徐徐道:“對,卿家說謀反刺駕的乃是周福,這沒有錯,卿家說什麽,朕當然隻能信什麽。不然怎麽樣呢?”

老人道:“既然如此,那麽陛下為何……為何還要……陛下……這些人……他們……他們……”

說到此處,老人已無法淡定了。

太震撼了。

全殺了?

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這裏頭,還有他的兒子……有他的兒子啊……

一下子的,這老人臉色煞白,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天啟皇帝,而後一字一句地道:“他們何罪……何罪……”

後頭的數十人,也已慌了。

天啟皇帝很是淡然地道:“他們無罪。”

老人繼續質問:“陛下,既是無罪,那麽陛下何以殺人?”

“因為朕想殺人!”天啟皇帝突然站起來,一步步走近老人,雙目凝視著老人,眼中似乎帶著光,隻是這光,顯得異常冰冷!

這時……終於圖窮匕見,露出了真麵目。

天啟皇帝繼續道:“朕想殺就殺,朕為何要問他們的罪?朕難道不是天子嗎,難道不是生殺奪予嗎?朕現在要他們的命,他們就得死!怎麽,難道卿家以為不對?噢,朕想起來了,卿家一定要說,朕殘暴不仁,可是……朕在你們的口中,難道不早就已是暴君了嗎?”

“自然,你還可說,若是如此,朕一定是隋煬帝一樣的下場,那麽就隋煬帝一樣的下場好了。前提是,你得是李唐,你這裏需得是瓦崗寨,可你們自己照照鏡子,你們配嗎?”

天啟皇帝目帶不屑地看著他們,接著道:“你們一群蠅營狗苟之輩,除了在這裏糊弄朝廷,在此擁兵自重,在此如鼠雀之輩一般,在此密謀圖利,朕晾你們有一萬個膽子,也反不起來。你們倘若是當真扯旗謀反了,朕倒是還高看你們幾分,可你們自己看看,你們是什麽德行!”

老人微微地張大著眼睛,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錯愕地看著天啟皇帝。

對於老人而言,現在的他,是更寄望於皇帝是理智的,因為理智,才會有所顧忌,才會最終妥協。

可現在,他看到的天啟皇帝,卻絲毫沒有理智。

他甚至連徹查謀逆大罪,都懶得去查,甚至連羅織罪名,也懶得去羅織。

而這……卻令老人細思極恐。

因為當一個人如此肆無忌憚,那麽就說明,自己所謂的掩蓋罪行,自己所謂的找人背這個黑鍋,自己的一切算計,在這種王八拳麵前,就好像笑話一般。

此時,老人整個人都慌了。

他的兒子還在外頭啊!

聽著外頭慘叫連連,終於讓他徹底地亂了手腳,於是道:“陛下殺了他們,拿什麽去抵擋建奴?陛下難道就不擔心,將這大好的遼東,拱手讓人嗎?難道陛下不怕亡天下嗎?”

天啟皇帝背著手,大笑一聲,才道:“這就不勞你操心了,你們這群廢物,成日建奴建奴的叫,每日都拿建奴來當做你們升官發財的理由,這二十年來,建奴被你們滋養得膀大腰圓,現在你們竟還好開口在朕麵前,提那建奴?朕的腹心之患不在建奴,是在你們。在一個個似你們這樣養賊自重,拿著賊來虛張聲勢的廢物身上!”

天啟皇帝大叫一聲:“來人,將人押上來!”

一聲號令。

外頭卻有人開始推搡著一人出來。

這老人下意識地慘然著臉,朝著來人看去。

這一看……頓時大驚。

天啟皇帝厲聲的對推搡而來的人怒喝道:“來告訴他,你是何人?”

這人一臉疲憊,渾身五花大綁,此時也被天啟皇帝的氣勢所攝,下意識的就道:“我乃多爾袞。”

天啟皇帝驟然轉身,冷冷地直視老人,眼裏鋒利如刀一般,在老人身上掠過。

而後,一字一句地道:“朕犁庭掃穴,就是想看看。你們到了現在,是否還敢拿這建奴來做借口要挾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