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啟皇帝道:“朕一直在想,這遼東也算是沃野千裏,關內卻有數不清的流民,若是能將流民安置在遼東,開發遼東,雖說此地貧瘠,地裏耕不出多少糧來,可是種出幾分是幾分,是以朕便希望有人能在此坐鎮,既能招徠流民,又能防範異族,張卿便舉薦了你,認為你是最好的人選。”

此言一出,毛文龍怦然心動。

他其實很明白,大明的總兵官,負責的隻是軍事。

而民政事務,比如招徠流民,自然是巡撫管理的,總兵怎敢僭越?

現在陛下讓他來招徠流民,開墾土地,豈不是連民政的大權也授予了?

且不說信任二字,這也意味著,他暫不必受所謂巡撫的節製。

要知道,毛文龍可是號稱海外天子,在朝中早就被人罵翻天了。

這樣的臭名聲,說難聽一點,就算皇帝不殺他,少不得也要將他召回京城防範。

可哪裏想到,他不但仍可留在遼東,陛下還給了如此信任。

毛文龍心裏觸動萬分,忍不住潸然淚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張靜一。

遼國公,好人哪!

我都沒給他送過錢,他就這般信任和如此極力地推薦我。

毛文龍立即感激涕零地道:“陛下如此厚恩,遼國公如此信重,臣敢不盡心竭力。”

天啟皇帝便笑著道:“朕不是說了,說這些屁話,不是你擅長的事,你說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斬釘截鐵一些。”

“是,是。”毛文龍連忙點頭。

張靜一站在一旁,唇角勾起,微微笑著。

其實毛文龍確實是最好的人選,開墾遼東,已是迫在眉睫,可是遼東這一塊處女地,若要開發,最害怕的,就是陷入關內一樣的情況。

那些遼將,在遼東的利益太深了,讓他們來安置流民,就等於是讓他們和他們的親族在此跑馬圈地。

即便是讓其他的文臣來,那些文臣,最擅長的就是和士紳打交道。

到時,這遼東的大地上,又不知會豢養出多少所謂詩書傳家的鳥人來。

而毛文龍不同,他一方麵,有大量的管理經驗,畢竟……東江鎮二十萬人,如此艱難,也讓他帶著大家挺過來了。

要知道,東江鎮那鬼地方,就是不毛之地,莊稼都長不出來,朝廷能給他的糧,也是那麽一丁點罷了,卻還是養活了這麽多的人,而且不似其他地方那般鬧出嘩變和亂子。

這至少證明了兩點。

第一就是,毛文龍在這些難民之中很有人望,大家覺得他是一個公平的人,所以即便缺衣少糧,大家也能忍受。

其二便是,毛文龍這個沒有過於貪婪,也沒有一心惠及自己的親屬,如若不然,多少錢糧都不夠糟蹋的,這東江鎮上下的軍民,早就餓死一大片了。

追隨毛文龍的人,從他身邊的一些骨幹,如孔有德、耿仲明人等就可以看出來,有的是挖礦出身,有的生卒年不詳,其實就是太窮,以至於生日什麽時候也不知道。

但凡是在遼東有一些出路,或者是家裏殷實的,是決計不會逃難去東江鎮,隻怕早就跑去錦州,或者降了建奴了。

這就說明,毛文龍這個浙江人,與遼人的世族關係不深,甚至彼此關係很僵,也和士紳們沒有什麽交情。

這樣的人,讓他招徠流民,至少不會出現惠及士紳和遼將的情況。

至於毛文龍麾下的將領,如耿仲明、尚可喜還有孔有德人等,說實話,後世當然是臭名昭著,可至少這個時候,還是死心塌地跟著毛文龍抵抗建奴的。

倒不是張靜一有心為他們開脫,而是若不是袁崇煥斬殺了毛文龍,這些對毛文龍死心塌地之人生出絕望之心,也未必能降了建奴。

某種意義而言,張靜一對於那些降了建奴的尋常遼人,是抱有一定的同情態度,這些人出身苦,也沒受過大明的恩惠,大明拋棄了他們,官吏盤剝和壓榨他們,他們這等做法,固然不對,卻未必要殺要剮。

最可恨的恰恰是那些所謂世受國恩之人,那些身懷功名之輩,占據了最好的資源,得了一切的好處,可轉過頭來,搖身一變,卻又成了建奴的忠臣,成了大明的敵人!

正午的時候,生員送來了膳食,是熱騰騰的燉豬肉,天啟皇帝胃口大開地吃了,他一宿未睡,吃過之後,亢奮的勁頭才勉強的過去,便在殿中小憩。

張靜一不一樣,昨天夜裏,他可是一直睡到了天剛拂曉,此時精神還算不錯,自然也就不打擾天啟皇帝,在殿外頭守候。

毛文龍追出來,此時天啟皇帝不在,毛文龍感激涕零地對著張靜一直接拜下道:“末將見過遼國公。”

張靜一連忙伸手要將他攙扶起來,道:“毛大將軍如何行此大禮,起來,不要如此。”

毛文龍搖頭道:“我這人性子莽撞,便是魏忠賢權勢滔天,我也不多瞧他一眼,一個閹貨,算什麽東西,竟也敢讓天下人為他立生祠!我有錢糧,喂了狗也不幹這事。”

說罷,毛文龍又道:“可末將願對遼國公行此禮,是因為遼國公拯救萬千百姓!你這東林軍,不知讓多少我大明的忠民們如沐甘霖,其一,我是代他們行此禮,這其二,則是因為遼國公高風亮節,末將欽佩你的為人!”

“這些年來,我在浙江,在遼東,在京師,也曾閱人無數,這廟堂之上,能稱的上是人的,也就一個袁相公。”

“袁崇煥?”

“他也配稱相公?”毛文龍道:“我說的乃從前的登萊巡撫袁可立也。”

張靜一點點頭:“我也聽聞過他,他做官,處處打擊士紳。當初在蘇州府做小小推官的時候,就平反冤獄,執法如山,凡有案件,盡都秉公辦理,不避權貴。”

毛文龍道:“正是,其他的人,個個口裏都說仁義和清正,背地裏,卻都是苟且之事,個個都抱團一起,徇私枉法,都不堪為人。”

張靜一哈哈一笑道:“這話若是讓人聽了去,隻怕絕不饒你的。”

毛文龍便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性子就如此,管別人怎麽說。”

說到此處,他猶豫了片刻:“其實,末將不是真不避這些人,隻是……真的被他們坑害慘了,末將若是和他們沆瀣一氣,那這東江鎮的軍民百姓們怎麽辦?東江鎮的百姓,公爺你是親眼見著了的,他們本就背井離鄉,離了故土,在那東江,活的狗都不如,每日不是挨餓,就是受凍,還要隨時抵禦建奴人,孤懸在外。可有誰正眼瞧過?我若是也學那些狗東西,東江……早沒了,何至今日?”

張靜一拍拍他的肩:“所以,好好安置流民吧。”

毛文龍點點頭,隨即,毛文龍起身道:“我總覺得公爺還有更大的謀劃,要在遼東,有所作為,是嗎?”

張靜一笑著道:“看來你雖魯莽,卻也是極精明的人,怎麽,你來說說看?”

毛文龍道:“招徠流民,授予田地,要知道,這裏的地,大多數都曾是那些遼將還有錦州城的士紳人家的……建奴人雖然占據了這裏,可按理來說,將他們的地奪了去,現在雖是收複此地,按理來說,這也並非是無主之地……”

這毛文龍,還真是精明。

張靜一笑嗬嗬地看著毛文龍:“你果然很有兩把刷子,這天下,哪裏有無主之地啊,我查過了,就說沈陽吧,從前這裏的地,有不少都是李成梁李家的,地契在他們手裏對不對,可是呢,建奴人占了這裏,這地,就被那八旗奪走了。而如今,大明收複了這裏,你來說說看,這地……到底是李家的呢,還是陛下的呢?”

“這……”毛文龍道:“按理來說,若是李家人來討要……也不是沒有道理。”

“你說的對,畢竟……他們還是有地契的嗎?這遼東大地,沃野千裏,哪一塊地沒有主呢?問題就在此了,所以……若是大家都來討要,怎麽辦?”

毛文龍想了想道:“陛下隻怕非給不可。”

“為何?”

毛文龍正色道:“此事事關重大,一旦不給,那麽就得罪了整個全遼東的遼將和士紳了。他們惹不起建奴,還惹不起陛下嗎?”

“何況,不但遼東的士紳們要鬧,隻怕關內兩京十三省的士紳們,眼看著陛下收複了遼東,也不肯將土地奉還原主,勢必齒冷!這豈不是,他們手中的地契,也不牢靠了?所以天下的士紳,也會反對,到了那時,這朝中百官嘛……”

張靜一笑了笑道:“其實你說對了,這就叫利益共同體,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不過……你放心的招徠流民吧,這事,沒什麽擔心的。”

“為何?”

“隻要原來的那些主人,統統都不在這個世上了,那麽自然而然,這裏有主也變成無主了。”張靜一勾唇一笑道。

隻是這笑容背後,卻似乎掠過了一絲鋒芒。

毛文龍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