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趁熱打鐵道:“士農工商,乃是國之四維,哪一樣都是要緊,而以微臣所見,眼下當務之急,是國家培養出一批真正合格的匠人來,這些匠人,不隻要手巧,還要心靈,如此才可承擔大任。”

天啟皇帝不禁道:“國之四維,不是禮義廉恥嗎?”

張靜一正色道:“東林軍校裏,國之四維就是士農工商,和那些假的東林不一樣。”

“噢。”天啟皇帝接受了這個解釋,而後才道:“如何培養?”

天啟皇帝自己就是木工,當然不介意。

張靜一道:“讓軍校成立一個土木教導隊,專門負責匠人的教學。現在想進軍校的人不少,我們可以招募生員進來,讓他們和其他教導隊同等的待遇,承認他們生員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入學應該予以一些補貼,比如學費的減免,或者是設置獎學金,好讓他們能安心學業,隻是……這辦學和賞賜的銀子,從哪裏來呢?”

天啟皇帝便也下意識地道:“對呀,從哪裏來?”

張靜一卻是道:“陛下一向對工學有濃厚的興趣,不如就讓陛下……偶爾也去上上課,和他們講授一下工學的要義,如何?”

天啟皇帝頗有興致,略帶猶豫道:“朕就怕講的不好。”

張靜一便很是篤定地道:“陛下放心,生員們對陛下感激涕零,隻要陛下肯講,大家一定受歡迎的。”

天啟皇帝便笑了:“他們怎麽就對朕感激涕零呢?噢,我明白啦,原來你想要朕出這銀子。”

張靜一訕訕笑道:“這是為了給國家育才嘛,張家其實也可以出,隻不過,此前幾個教導隊,負擔已經很重了,而且……現在陛下有銀子。再者說了……將來這些人,可都是陛下的棟梁之才,陛下好歹給一點嘛。”

天啟皇帝背著手,看著一籮筐一籮筐的銀子抬上來,立即豪氣萬千地道:“這個好說,一年多少銀子?”

張靜一笑道:“其實也不多,一年十幾萬兩而已。”

“這還不多?”天啟皇帝忍不住道:“你以為朕很有錢嗎?”

張靜一目光便落在那些銀子上,意有所指地道:“陛下本來就有錢。”

這回答,直接令天啟皇帝一時無法反駁。

不過他隨即高興起來。

喜滋滋地在一旁看著許多的銀子拉上來,足足看了幾個時辰,居然還是覺得很有趣味。

不過趁著魏忠賢人等不在的時候,張靜一卻小心翼翼地到了天啟皇帝麵前,低聲道:“陛下,田生蘭那兒交代,說是他們八家人,買通了不少朝廷命官,不隻是在遼東,便是朝中也有不少人收受了他們的好處。陛下這些日子,卻要小心了。”

這一切,還算在天啟皇帝的意料之中,所以臉色並沒有什麽變化,道:“朕的那些大臣,個個貪財無比,被買通也算不得什麽。”

張靜一隨即道:“他們說,可能直通了內閣。”

“內閣?”天啟皇帝這下真嚇了一跳:“你的意思,這內閣之中,可能也存在亂黨?”

“也未必是亂黨,不過這世上的事,本來不就是如此嗎?一開始隻是貪圖別人的財貨,慢慢的胃口越來越大,人家給的也越來越多,少不得為了保護這些人,幹出這些蠢事來。等這些人被拿住了,這一下子……心便慌了,生恐自己也暴露出來,於是騎虎難下,為了逃脫責罰,就難免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所以臣才擔心,隻是……涉及到了內閣大學士,這就太可怕了。”

內閣大學士並不隻是一個簡單的官職。

他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到了這個級別,並且能夠入閣參與軍機的人,往往都有大量的人攀附。

比如說黃立極,幾乎代表的是北方進士和士紳的利益。

又比如孫承宗,孫承宗不但在清流之中有一定的號召力,而且在遼東,也有相當一部分文臣將他視作自己的靠山。比如那袁崇煥,某種程度就算半個孫承宗的學生。

至於其他幾個內閣大學士,自然各有自己的門生故吏,遍布在朝野之中。

何況他們平日裏參與軍機,幾乎所有的軍事機密,都需他們過目。

若是這些人,隨意泄露出一些消息出去,這價值……對於商賈們而言,絕對是價值千金的。

天啟皇帝忍不住皺著眉頭道:“若是如此……那麽就不可小看了,此人是誰?”

“就是還沒有查出是誰。”張靜一無不憂慮地道:“這八大商家,真正為首的乃是範家,田家在八家之中,其實規模並不算大,範家之所以能做大,就是因為他和京城的許多人聯係十分緊密。所以臣以為……現在田家這邊開始交代之後,隻怕有更多人現在心中惴惴不安,睡不好覺了。臣就擔心,他們想要鋌而走險,魚死網破。”

天啟皇帝點頭:“這樣說來,朕要交代一下魏伴伴才行。”

“魏哥當然是對陛下忠心耿耿的,隻是……宮裏的一些宦官,卻未必能信得過了。”張靜一深吸一口氣,又道道:“所以,陛下還是要謹慎才好。如若不然……”

天啟皇帝點點頭,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咬牙切齒道:“這些人,難道朕給的還不夠?平日裏,他們已經夠快活了,為何時至今日,竟還貪婪到和一群商賈攪合一起!”

張靜一便道:“陛下,人心是無法滿足的,當然,如果在當初,他們知道收受了一些好處,就會惹來今天的大亂子,他們當初也未必敢收受這些厚禮,隻是現在……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天啟皇帝悶悶地道:“世上哪裏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日防夜防,家賊也最是難防。你如何看待?”

張靜一道:“臣畢竟不是宦官,所以這事兒,看來還得魏哥來處置才好,隻是陛下一定要告誡他,一定要審慎對待。”

天啟皇帝點點頭。

對魏忠賢,張靜一心思複雜,魏忠賢辦事能力是很好的,你要說他有私心,肯定也有一些!

可從立場上來說,他和天啟皇帝幾乎一致,唯獨就是,他招攬的那些人,良莠不齊,能辦事的人有,可廢物也有一窩。

因而,你若是讓他在王朝的末年,做一個裱糊匠,他拆東牆、補西牆,倒也能挪騰,可要說能改變這天下危亡的大趨勢,顯然卻還差得遠。

此時,天啟皇帝拍拍張靜一的肩,歎了口氣道:“朕從前年開始,越發覺得……有心無力,究其原因,想來就是身邊別有用心的人太多,朕一度在想,或許朕什麽時候會被人謀害了呢,或許,根本活不了兩年。如今……細細思來,真是恐怖。”

張靜一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麽危險,也定可化險為夷。”

天啟皇帝頷首點頭。

大若寺這裏,依舊還在熱火朝天地搬銀子。

這京城許多人也聽到了風聲,說是逆商田家的人已經招供了。

一時之間,滿城風雨。

朝中百官們,卻依舊各司其職。

也有一些人私底下議論,這一次能查抄出多少錢來。

天啟皇帝則每日都在焦慮中度過。

一方麵惦記著銀子,另一方麵,又想著張靜一的示警。

他沉吟之後,召了魏忠賢來,將事情和魏忠賢說了,魏忠賢道:“陛下,這八家逆商,這些年來……肯定是犯了不少事的,更不知多少人和他們勾結,廠衛這邊,一定竭盡全力,還有京營……勇士營,奴婢也加緊看著,現在大明門這邊,有教導隊的人把守,勇士營和其他靠得住的禁衛,也將這宮禁團團圍住,逆賊就算想要作亂,靠一些兵馬,也難成事。”

“奴婢倒是擔心,禍起蕭牆,這宮裏發生一點什麽事來,所以,眼下要嚴防宮禁之中失火和下毒的事,陛下也最好離太液池遠一些,眼下是多事之秋,身邊的護衛要增添一些才好。”

天啟皇帝頷首道:“你也預想,有人想要謀害朕?”

魏忠賢表情認真地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天啟皇帝點頭。

卻在此時,有宦官飛跑著來,來人卻是張順,張順驚喜地道:“陛下,陛下,新縣侯來報喜了。”

天啟皇帝看了一眼張順:“你不是尚膳監的掌印太監嗎?怎麽也來傳報消息?”

張順心想,難道我會說張靜一是我幹爹,所以有了好消息,來報喜的時候,幹爹特意想辦法通知了咱,讓咱來稟告?

張順道:“奴婢恰好遇著了新縣侯,所以為他傳報消息。”

天啟皇帝忍不住多看張順一眼,對張順的印象更深,於是抖擻精神:“叫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張靜一笑嗬嗬地進來道:“恭喜陛下……”

天啟皇帝道:“少囉嗦,報數目。”

張靜一便笑道:“現在隻是粗略的估算,此番……搜抄出來的金銀,至少價值紋銀一千六百七十萬兩,陛下……這一家的金銀,就值國庫不知多少年的歲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