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李如梧再沒有了從前的神氣。

他忙不迭的想說什麽。

隻是可惜……

在這裏,沒有人和他說話。

無論他怎樣的大吼大叫,這一個個冷漠的人,都是充耳不聞。

可怕的是,即便對方的眼神朝著自己看來,這眼神,也絲毫沒有停留,不會有任何的波動。

就好像……

在看一棵樹,一隻雞,一隻螞蟻,總之,這不是看人的眼神。

這一下子,李如梧便覺得恐怖起來。

於是他拚命的掙紮。

隻可惜……怎樣都掙紮不開。

一旁,是幾個年輕一些的子侄。

也都哭爹喊娘起來。

李如梧便放聲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他其實明知道,不會有人回應他的。

這時,一個穿著長靴子的人,再一次拿著名冊,走到每一個李家人的麵前,一麵拿著炭筆,進行最後的確認。

當走到了李如梧跟前時,李如梧分明看到那名冊上密密麻麻的寫著和自己相關的事。

李如梧,父成梁,兄如鬆、兄如楨,身長五尺二寸,麵色白皙,有黃須,小眼,左耳有疤痕,長鼻……等等字樣。

李如梧看到這裏,心中的恐懼又不由自主地不斷放大。

他所恐懼的……是那種早有預謀的冷漠。

李如梧並不愚蠢,他已明白,自己早已上了名冊,對方也早已將自己判定了結局,從一開始……當自己還在逍遙快活的時候,自己的名字就寫在了這簿子上。

更令他恐懼的是,這些完全不是靠著憤怒或者血性來針對自己。

他們猶如精密製定好了的機器,冷酷地決定自己的生死。

於是,李如梧發現自己的褲襠已經濕了。

他牙關忍不住顫抖。

兩股戰戰。

而確定了身份之後,對方已合上了簿子,轉身離開。

竹哨響起。

第一排的生員上前。

他們麵無表情,卻個個站得如標槍一樣,在自己的十步之外,李如梧可以看到這一個個沉著而冷靜的人。

他們的目光……帶著一種錐入囊中的銳氣。

而除此銳氣之外,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

這東西,李如梧在遼東見過……是殺氣。

“預備!”

一聲號令響起。

一柄柄火銃頓時抬了起來。

黑黝黝的火銃對著一排綁在木樁上的人。

……

此時此刻。

當天啟皇帝詢問諸卿意見的時候,他撫著案牘,逡巡群臣。

終於,還是有人揣摩了上意。

既然召百官公開來禦審,那麽想來,陛下還是投鼠忌器,不好殺李家人的。

畢竟,要顧全大局。

率先站出來的,卻是吏部尚書周應秋。

吏部尚書乃是天官,為尚書之首,他幾乎決定了天下五品以下的官員升降,位高權重,不在內閣大學士之下。

而魏忠賢之所以能成為九千歲,正是因為這周應秋乃是魏忠賢的心腹死黨。

周應秋這個人……聲名狼藉,他幾乎等同於是專門為魏忠賢把關,用來排除掉東林黨的大臣,從而提拔魏忠賢的黨羽。

不過周應秋顯然並不在乎士林對他的評價,可是因為名聲太臭,所以一般還是懂的悶聲發大財的,因而,他極少拋頭露麵,平時也很少發表自己的看法,便是盡力不想讓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上。

故而,這時周應秋站出來說話,還是很令人意外的。

周應秋笑著道:“陛下,臣倒以為……李如楨或許當真為人所蒙蔽,卻也不無可能呢。李家乃是將門,數代忠烈,想來不至於如此膽大包天,竟敢謀反。所以臣以為,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暫拘李如楨,若是果然冤枉,再治罪不遲。”

天啟皇帝隻是笑了笑,沒吭聲。

可天啟皇帝的反應,令周應秋一時也有點懵了。

這陛下到底什麽意思?

不過既然周應秋開了口,其餘人倒是都活躍起來。

於是又有人站出來道:“陛下,李如楨或許有冤枉……”

“臣以為此事蹊蹺,理應徹查到底,不過……這吳襄早年行跡就十分惡劣……”

李如楨便也道:“是啊,陛下,臣冤枉……”

他這般大聲疾呼,一下子,竟在這皇極殿裏,形成了聲勢。

其實……

李如楨在心裏甚是不屑地冷笑,不過是給皇帝一個台階下罷了,這幾日,隻怕李家已經上下活動了,遼東那邊,應該也有大量的奏疏來,這朝中百官,誰願意多事呢?

李家這麽多年來……出了多少錯,可在這眼下,遼東糜爛,建奴猖獗,流寇四起的時候,朝廷若是定他謀逆大罪,最後終究下不來台的是朝廷。

可在這般一麵倒的聲勢之下。

讓人想不到的是,天啟皇帝依舊麵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他依舊不置可否。

直到這個時候。

砰砰砰……

遠處,隱隱傳出了什麽聲音。

這聲音一出,倒是讓這皇極殿裏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這不像是尋常的鞭炮聲,鞭炮聲不可能傳這麽遠。

有人猛地想到了什麽,不禁道:“像是銃聲。”

一聽銃聲,眾人紛紛臉色一變。

這是天子腳下,誰敢輕易放銃,莫非……又有人反了?

魏忠賢也嚇了一跳,連忙給一側的宦官使了個眼色,於是那宦官便忙去看情況。

百官們則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有人極是擔憂地道:“陛下……京城之內,突聞銃聲。莫不是……莫不是……”

卻在此時,外頭有人道:“稟陛下,新縣侯張靜一求見。”

天啟皇帝這才道:“宣他進來!”

……

砰砰砰……

此時,連串的銃聲,如炒豆一般的響起。

那圍看的百姓,驟然之間大驚,個個捂著耳朵。

可隨即……他們便見那一排火銃之後。

十幾個綁在木樁子上的人,便立即渾身都是孔洞,傷口處,尚還冒著硝煙。

李如梧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火銃直接打死。

當那火銃的彈丸入肉,他發出了淒吼。

連中數彈,他的大腿,小腹處,很快便鮮血淋漓。

第一隊射完,李如梧還未死盡。

緊接著,隨著哨聲,第二列的生員已上前。

他們抬起了火銃。

又是一陣火銃聲。

“呃……呃……”李如梧和身邊的親族,拚命的吼叫。

最終……他的聲音越發的微弱。

他身上冒著煙,衣服已被鮮血染濕了,褲腳處,淋漓鮮血在腳下形成了血窪,令人看得極是恐怖。

而捆在另一邊的人,立即發出了驚吼。

緊接著,第三列的生員站了出來。

在一陣陣的火銃之下。

十數人盡都氣絕。

“下一批!”

一聲令下,又一批人被押了上去。

李如梧等人的屍首,則直接解下,在一旁,早就預備好了大車,屍首被拋在了車上。

“預備……”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前來圍觀的百姓們,再沒有嘈雜,一個個不無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李家數十口人,一個沒留下。

……

張靜一自午門入宮,他遠遠的能聽到自宮外傳來的火銃聲。

這聲音談不上動聽,卻令他的步伐越加穩健。

好像有了底氣一般,等他進入了皇極殿。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下意識地朝他看來。

顯然,此時殿中嘩然。

人們在聽到了幾輪火銃響之後,幾乎已經確定,這就是火銃的聲音了。

可是在這京城之內,居然沒有任何的先兆,突然傳出銃聲,這是極不尋常的。

就在眾人猜測不定的時候,張靜一已走到了殿中,他先朝天啟皇帝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天啟皇帝頷首,此時,天啟皇帝鎮定自若,與張靜一對視之後,便道:“不要來這些虛禮客套,張卿,你來遲了。”

這話似帶著一點點的責怪之意,可聲音卻顯得比方才隨和。

張靜一便道:“臣手頭有一些公務要辦,所以來遲。”

天啟皇帝則道:“既然來遲,那麽朕就和你說一說,今日的禦審,這李如楨口稱自己對謀反的事,一概不知情,依舊還一口咬定了,這是因為受了吳襄的蒙蔽。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不知朝中諸公怎麽看待此事?”

天啟皇帝道:“諸卿都言朕要謹慎,或許真有內情。”

張靜一便籲了口氣:“陛下可以讓臣問李如楨幾句話嗎?”

天啟皇帝點頭。

於是,張靜一便看著李如梧。

李如楨則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雖是跪著,可當著張靜一的麵,腰卻直了,甚至從他那雙眼中,閃過了一絲得色。

張靜一道:“吳襄蒙蔽了你?”

李如楨點頭。

張靜一又道:“其實蒙蔽不蒙蔽,結果都是一樣。”

鎮定自若的李如楨終於皺了皺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看著張靜一,此時心裏莫名的有著一絲不淡定了。

張靜一輕描淡寫的樣子,笑吟吟地看著李如楨,道:“無論是主犯,還是同謀,又有什麽關係呢?我一直都很不明白,為何你一直在此咬死了自己隻是從犯。倘若是我,我便不會如此,絕不敢在此饒舌,而是乖乖地認罪伏法,或許……能讓自己痛快一些。而似你這般,死到臨頭,竟還在此拚死抵賴,實在可笑。既然你敢反,為何到現在反而不敢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