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顯然對於皇兄的意思很不理解。

此時的朱由檢,並沒有從這破家之恨裏走出來。

他現在像一隻憤怒的小鳥。

總想著,自己能報此血仇。

周王妃是他的結發妻子,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唯有如此,才可讓周王妃含笑九泉之下。

可現在……在他看來,拯救自己的乃是張靜一,而張靜一顯然乃是天啟皇帝的幹將。

朱由檢畢竟年輕,還是黑白的思維。

從前以為閹黨是壞人,那麽東林一定是好人。

現在看到了東林最可惡的一麵,自然而然,也就覺得張靜一並不糟糕了。

可天啟皇帝卻是凝視著張靜一,完全不給張靜一任何推脫的空間。

娶不娶,不要囉嗦,是男人就應下。

張靜一卻比朱由檢成熟得多,他心裏苦笑,自然知道天啟皇帝的意思。

天要變了。

天啟皇帝既然痛下決心,那麽一定是要改革掉整個太祖高皇帝時期的製度。

其實太祖高皇帝的製度在當初,對於一個封建王朝而言,是有諸多好處的。

他幾乎吸取了所有王朝興亡的教訓,通過種種製度的改革,壓製了宰相的專權,壓製漢朝時外戚的禍源,也壓製了魏晉時期的門閥製度,而對於武官,也是壓得死死的。

等到明成祖朱棣登基之後,又將壓製宗室的補丁給打上。

如此一來,曆朝曆代的禍源,全部給壓死了。

可問題偏偏就在這裏。

太祖高皇帝所製定出來的一套律令,當初的念頭是,兒孫們肯定沒有我朱元璋有本事,那我就搞一套製度,然後兒孫們按著這個製度,做一個守成之君,就可以保證天下太平了。

反正不會出現軍閥,不會有門閥,不會有外戚,不會有宰相。

可事情偏偏就壞在這裏,因為這個世上是沒有一勞永逸的體製的。

正因如此,在大明苟了兩百多年後,這一套方子,已經岌岌可危。

士紳開始崛起,原有的軍製也已開始糜爛,稅收的體係千瘡百孔,因為人口的增加,再加上天災的頻繁,以及土地的兼並,百姓們已經是忍無可忍了。

既然要改,就如朱由檢所說的那樣,難道就隻靠你我兄弟二人嗎?

這顯然是不成的。

駙馬的製度,是因為太祖高皇帝壓製外戚的打算,才製定的。

可現在……行不通了。

可是在當今天下,要改革,就勢必是困難重重。

那麽就一定要有人能在天啟皇帝身邊,與天啟皇帝榮辱與共。

血緣的關係,未必十分牢靠,可在這個宗法盛行的時代,聯姻本就是最直接將外姓之人,拉進自家人的手段之一。

他當然知道張靜一忠心,可現在卻需加一個新的保險。

大抵的意思是:好了,張靜一你快上車,娶了朕的妹子,朕就算是將車門焊上了,到時且看朕一腳油門,大家生死與共。

天啟皇帝隻有一個兄弟,可同時,現在仍還在世的妹妹,也隻有一人,叫朱徽娖。

而至於其他的信息,張靜一就一概不知了,雖說張靜一經常入宮,可公主是在深宮之中的。

可這特麽的不是聯姻不聯姻的問題,你就算讓我上車那也就算了,可是婚配畢竟是大事。

張靜一想了想道:“公主隻怕還年幼吧。”

“也不小了,都已十二了。”

“可臣覺得,還處於幼齡。”張靜一苦笑道。

天啟皇帝道:“可以先定親。”

張靜一扭捏地道:“能不能讓臣先看看,哪怕是先看看畫像也可以。”

天啟皇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有先看的道理,你看了你不要怎麽辦,宮裏還有臉嗎?”

臥槽。

聽到說不要怎麽辦,張靜一血都涼了,便忙硬著頭皮道:“這是人生大事,陛下請容臣想一想。”

天啟皇帝歎道:“朕覺得張卿年紀實在是不小了,怎麽著也得給張卿配一個妻子,素聞皇太極也有一女,聽聞此女生的醜陋,如那傳聞中的諸葛亮的妻子黃月英一般,黃頭黑麵,鼻孔朝天,張卿,要不,朕給你賜婚吧。”

張靜一瞳孔一凝,這不是耍流氓嗎?

天啟皇帝又誘之以利,拍拍張靜一的肩:“你放心,朕不虧待你的,你看看朕,這般的模樣,朕的妹子會生的差嗎?”

張靜一抬頭看天啟皇帝,歎了口氣:“需得先稟明父母。”

“也好,到時朕召你爹到朕的麵前來,看他答應不答應。”天啟皇帝知道張靜一不得不答應了。

其實他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妥。

這個時代到了年紀都這樣的。

還想先看看人,亦或者先處處看?

於這個時代而言,就和流氓沒什麽分別。

這個世上,但凡是能拋頭露麵的女子,不是青樓的瘦馬,就是貧窮家的女子,至於後世電視劇中所謂的公子小姐的情愛之事,不過是瞎編亂造罷了。

這可是男子和女子碰碰手,閨閣中的女子都可能要去上吊的時代,誰特麽的還跟你談戀愛。

天啟皇帝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般,隨即看向了鄧健。

卻見鄧健耷拉著腦袋,和來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全然不同,天啟皇帝便道:“鄧卿,你有何事?”

“卑下……本想來尋新縣侯,告訴他……要開始拷餉了,新縣侯喜歡這樣的事,本想讓他去看看。”

拷餉,無非是拷打逼問家產。

這麽多人被拿下,既然要抄家,涉及到的又是謀逆大罪,橫豎都是死,對方若是不肯交出錢糧來,真要搜尋,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所以……便少不得通過拷打,將對方錢糧的藏身之處給找出來。

這是李自成他們發明出來的,張靜一活學活用。

天啟皇帝聽到這個,倒是猛地精神一振,隨即就道:“好的很,朕也去……走……”

於是天啟皇帝走在前頭,浩浩****的一群人,匆匆趕到了一處宅邸。

這裏暫時已被錦衣衛征用。

隨來的新縣千戶所的錦衣校尉,已將這裏圍了個水泄不通。

而抵達這處宅邸的時候,跟在天啟皇帝身後而來的朱由檢,見這宅邸外頭還算樸實,可進裏頭一看,卻顯然是經過了新的修葺,早已是雕梁畫棟。

朱由檢走在這裏,疑如做夢一般,忍不住問鄧健:“這是誰家的府邸?”

鄧健如實道:“好像姓秦,叫秦少哲……”

朱由檢臉色微微一變:“秦舉人……”

他對這位秦舉人是有印象的,這秦舉人最愛講的便是四書五經,崇尚簡樸,有一次來見朱由檢,見朱由檢穿著素衣,狠狠地誇獎了朱由檢一番,說朱由檢有古之聖賢之風。

可是……

朱由檢舉目眺望,卻見這裏,無不精雕細琢,不知花費了多少錢財。

等進入了廳堂,雖是許多家具都是半舊,卻無一不展現此中主人的財富,哪怕是牆壁上的一幅畫,一幅字,也多為少見的珍品。

朱由檢看到這裏,又不禁怒火中燒。

而此時,已有人押著一人走了進來。

朱由檢定睛一看,卻是溫體仁。

溫體仁被人押著踉蹌進來,麵如死灰,等他抬眼看到了朱由檢,頓時臉上露出了慚愧之色。

他跌跌撞撞的,努力地低著頭,不敢直視。

後頭有人一腳踹他,他才撲倒在地,便立即道:“饒命,饒命,信王殿下……信王殿下……”

他哀怨地開始祈求信王朱由檢,似乎想憑借著以往的交情,請朱由檢為他開脫。

聽到信王二字,朱由檢身軀一顫。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努力地壓製著內心的情緒,才道:“溫體仁……你何故在此?”

溫體仁於是便紅了眼睛:“臣昨夜開門……迎賊,是以在此。”

朱由檢覺得莫名的諷刺:“賊子在城外,你為何要開門?”

溫體仁有些慌,他怯弱地道:“賊子來勢洶洶,臣恐抵擋不住。”

朱由檢忍不住嘲諷地道:“抵擋不住就要投賊嗎?”

溫體仁被信王逼問,早已慚愧到了極點,隻是……他似乎覺得這般下去,良心過不去,便為自己辯解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哈哈哈……”朱由檢大笑:“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可是當初,你當著孤王的麵,可不是這樣說的,你當初對孤王說的卻是仁義禮智信,說的也是溫良恭儉讓,是那忠孝廉恥勇!說的是人要憑借自己的良知去行事。當初,你與孤王秉燭夜談時,和孤王談蘇武,說孔明,談及他們的時候,你是如何說的,你感慨地說: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

溫體仁聽到此處,便羞紅了麵,慌張地道:“賊勢甚大,是賊勢甚大啊……”

朱由檢道:“還有王文之之事,你怎麽說?他一直是你舉薦,你平日裏,沒少得他的好處吧?”

“我與他乃是師生,就算是有一些往來,也隻是人情,此常理……”溫體仁回答。

朱由檢不禁冷喝道:“好一個人情,好一個常理,你到底收了多少好處?”

“我……我……”溫體仁抬頭看著朱由檢,卻發現,當初端莊寬厚的信王,此時已是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