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勤政殿,便見天啟皇帝端坐,似乎一直盼著張靜一來。

待見到了張靜一,天啟皇帝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張靜一上前,行了禮,才道:“陛下召臣來,不知何事?”

天啟皇帝道:“朕在議事,你在旁聽聽。”

張靜一點頭。

黃立極則立即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陛下,現在不隻是京城,還有江南,投奔歸德的士民越來越多,可見歸德那邊,已成了許多人心中的聖地。臣聽說,現在京城專門有人,相約去歸德的,數百上千人聚一起,隨後出發,抵達歸德之後安頓。信王在歸德,也大量的安置士民,這歸德府,現在已經是完全另一番景象了。”

天啟皇帝冷著臉道:“那又如何?”

黃立極道:“臣有些話,本不該說,可到了如今,卻是不吐不快了。”

歎了口氣之後,黃立極隻好道:“正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照著這樣下去,歸德府政績卓著,又有許多賢人聚集,百姓們都稱歸德大治。這些年來,天下災難頻繁,流寇四起,遼東又征伐不斷,天下士民,心中的憂慮可想而知。現如今陛下突然要加稅,已經引發了許多人的擔憂。而歸德府那邊,卻聽說采取的舉措是讓利於民,所謂民富則國富,信王殿下,甚至還專門寫了一份治民十疏,不知陛下可看過嗎?治民者,一曰:勤,二曰:仁,三曰……”

天啟皇帝擺手道:“撿重要的說。”

於是黃立極便又道:“信王在歸德,每一個舉措,從重教化,到輕徭賦,再到修兵戈、禮賢下士諸如此類,都深得人心。臣說這些,並非是說陛下不如信王賢明,而是害怕長此以往,人心思變……所以……眼下臣有兩策。”

雖然黃立極的話已經十分小心翼翼了,害怕觸怒天啟皇帝,可實際上,這一次他真是擔憂了,照這樣下去,人心盡失,可怎麽得了?

天啟皇帝撫案,其實他是明白人,黃立極膽小謹慎,一般情況之下,他雖是內閣首輔大學士,卻極少這樣旗幟鮮明的,除非……黃立極當真感覺到了危險。

於是天啟皇帝態度溫和起來,道:“卿家但說無妨。”

黃立極道:“其一,立即召回信王……”

說到這裏,他左右看了一眼,在這裏的人,隻有天啟皇帝、魏忠賢和孫承宗還有張靜一。

在黃立極心目中,這些人,雖然孫承宗未必和他政見相和,可至少有一點,孫承宗是君子,不會背後說他的壞話,於是大起了膽子:“召至京城之後,立即圈禁信王,不得讓他出府半步。”

天啟皇帝聽罷,麵上沒有表情,隻是道:“這下策呢?”

“下策便是朝廷效仿歸德府,也隻好輕民徭,減稅賦,讓利於民,如若不然……臣恐……”

還不等黃立極把接下來的話說完,天啟皇帝便道:“讓朕學歸德府?減了賦稅,你們吃什麽,遼東怎麽辦?朝廷沒有稅源,該會是什麽樣子?”

麵對天啟皇帝的嗬斥,黃立極道:“與稅賦相比,人心才最是關鍵啊,倘若人人都傾慕信王殿下,陛下想想看,這將是多大的災難。”

天啟皇帝冷哼一聲,目光一轉,卻是看向孫承宗道:“孫師傅怎麽看待呢?”

孫承宗歎道:“早知如此,確實不該讓信王就藩……隻是這二策,都有弊病,臣倒以為,朝廷還是先穩住觀望再說。”

天啟皇帝心裏煩躁,便又問魏忠賢:“魏卿家呢?”

魏忠賢冷然道:“這些投奔信王之人,都是反賊,他們明麵上是支持信王,實則卻是宣泄對陛下的不滿。奴婢以為,廠衛緹騎,該將這些統統拿下,對為首之人,格殺勿論。”

天啟皇帝便看向了張靜一道:“張卿,你來說說看。”

他對其他人的話不置可否,最後問到了張靜一,想來是對這些策略都不認可。

張靜一想了想,才道:“臣隻一句話,今日在此的君臣,都是國家的棟梁,所以今日所議的乃是機密,那麽臣就暢所欲言了,敢問陛下,陛下認為歸德府這樣的做法,是對是錯?”

天啟皇帝皺眉道:“朕隻是覺得……這些舉措不切實際。”

“這就是了。”張靜一道:“既然陛下都認為是錯誤的,那麽什麽是正確的呢?”

這倒是將所有人都問住了。

於是張靜一接著道:“現在的問題,是天下的士民,都說歸德府實行了仁政,都抨擊朝政。為何會如此?臣其實並不知人心如何,臣這個人,不重人心,隻重結果!因為曆來人心都是浮動的,今日罵陛下的人,明日可能誇獎陛下,今日誇讚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對陛下痛恨無比。若是隻看一時人心,那麽朝廷便什麽事都不必做了。眼下這歸德府風頭正勁,它到底是什麽樣,是否如讀書人所說的那樣好,又是否如京城的百姓所想象的那般,是首善之地。其實很簡單,去看一看就可以了,不去看,隻憑著道聽途說,又有什麽用?”

“黃公說朝廷可以效仿歸德府,其實黃公的本意,臣是知道。不過是黃公信了坊間的言論,認為歸德府可能當真成了首善之地!若是當真如此,臣以為,朝廷當然要學。難道陛下和今日在坐之人,哪一個不希望天下大治嗎?可問題就在於,它到底好還是不好,單憑人言,朝廷就改弦更張,這不妥。那麽……不如陛下召百官,親去歸德府看看,這一看……就什麽都知道了。若是當真好,臣也建議陛下效仿,可若不好,也可以正視聽。”

天啟皇帝詫異地道:“朕去歸德府?”

“不可。”魏忠賢立即道:“奴婢覺得陛下去歸德府,十分不安全,那信王殿下當初……”

對呀,信王之前是有黑曆史的。

天啟皇帝便看著黃立極和孫承宗道:“兩位卿家意下如何呢?”

黃立極皺眉,他當然覺得這事……有些荒唐,可細細一想,朝廷若是真要改變國策,不親自去看看,陛下怎麽會信服?

而且……百官們應該對此,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阻力。

黃立極甚至相信,這朝中百官,隻怕有不少人,都樂見其成,希望陛下去歸德,跟著信王好好‘學學’。

孫承宗卻道:“陛下,河南流寇四起,隻怕……”

天啟皇帝滿不在乎地道:“這奏報之中,不是說歸德府早已破賊了七次,流寇早已遁逃了嗎?”

說著,天啟皇帝看向張靜一:“張卿所言,不是沒有道理,不看一看,如何知道好與不好呢?既然如此,那麽朕就去看一看,明日廷議……”

說到這裏,天啟皇帝看了黃立極一眼,接著道:“朕就不參加了,就由黃公去宣讀這份旨意,看看百官的態度。”

這絕對是一件大事。

因為這不是平日裏的私訪,而是正兒八經的巡遊,那麽皇帝不但要帶著百官,還要帶著大量的軍馬,以及儀仗出發。

雖然歸德府距離京城其實並不算遠,而且是一馬平川,可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卻是不少的。

曆朝曆代,對於這種事都十分反感,認為皇帝巡視天下,浪費了大量的民脂民膏,給百姓帶來巨大的負擔。

所以天啟皇帝還是需要讓人知會百官,先觀察一下百官的動向。

不過,很明顯……天啟皇帝的擔心是多餘的。

次日廷議,百官們的態度居然十分鮮明,紛紛讚同,甚至有人激動地道:“陛下有此心,是國家的福氣。”

很明顯……有人認為這是皇帝向歸德府學習經驗的先兆,那歸德府的施政措施,據聞以仁政為主,所謂仁義遠播,天下歸心。

若是朝廷也這般做,就再好不過了。

雖有幾個大臣表示了反對,可這反對的聲音,卻很快便隱入了人潮之中。

掀不起風浪來。

於是皇帝下旨,巡歸德府,敕命百官陪同,又布置了留守的人員。

除此之外,又命勇士營,東林軍校,以及廠衛萬餘人隨扈陪同。

一時之間,京城之中倒是熱鬧起來。

等到天啟皇帝選了吉日出發,卻發現齊化門外頭,早就等了無數的士民,士民們趕著車馬,攜家帶口,早早在此等待。

天啟皇帝的車駕抵達齊化門的時候,見此情此景,不禁愣住了。

他召了張靜一來問:“張卿,這些人……何故在此,莫非是歡送朕嗎?”

張靜一沒想到……自己是巡行欽點的陪駕大臣之一,主要的職責……是他媽的給天啟皇帝駕車。

當然……理論上來說,皇帝巡行,駕車的職責,是十分重要的,隻有心腹的心腹,才有資格。

因為所謂的駕車,本質並不是真的去趕車,趕車自是有專門的車夫,張靜一其實就等於是陪在車夫這兒,隨時保衛皇帝的安全而已。

可是這個駕車的工作,實在是傳出去太不好聽了。

我張靜一也是要麵子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