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這幾日是餓極了。

可欠的債卻越來越多,往日裏和他親近的一些宦官,也開始疏遠他了。

畢竟,誰喜歡開口就是借幾十兩銀子,後來便成幾兩銀子,現在借幾文錢的人。

他得省著吃,畢竟那點兒月俸,還不夠他還利息的。

這幾日,他走起路來,都飄飄的,總覺得兩條腿不是踩在地磚頭上,是踩著棉花。

在宮裏頭,大家都躲著他。

便連九千歲,也越發看他不順眼了,好幾次他去見魏忠賢的時候,有時會出神,這惹得魏忠賢很不高興。

今日,他覺得自己染了一些風寒,總是打噴嚏,其實宦官們病了,都是可以去禦醫院裏討一點藥的。

不過抓藥的宦官,你得給他一點好處,張順一想到這個,就不敢去了。

於是隨意地拿了張草紙,卷成兩個小團,塞著他的兩個鼻孔!

他在司禮監裏,幹的其實是文牘的活,算是文吏,當初的張順之所以春風得意,就是因為他識字,畢竟……是推薦去內書房裏讀過書的。

這司禮監,就相當於外朝的翰林院,是未來大太監們的儲備人才基地。

不過隨著張順越發被孤立,張順此時才回過味來。

我一個宦官,討好一個錦衣衛做啥?

可現在顯然已經遲了,錢像流水一樣送了出去,一身債務,現在想回頭都難了,再加上其他宦官對他漠視的態度,張順卻曉得,自己隻有張靜一這個大腿可抱了。

“張順,張順……”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了一道不客氣的聲音。

張順一聽有人叫,第一個反應便是催債的人來了,頓時嚇得臉色煞白。

其實這種事已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這宮裏的宦官,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且欠債不還乃是大忌。

甚至他知道九千歲疏遠他,其實也有這方麵的思量。

可他沒法兒,避也避不了的,隻好硬著頭皮出來。

他鼻子裏正塞著草紙團,以至說話都甕聲甕氣的:“喲,趙大哥,何……何事……”

這宦官道:“趕緊,趕緊的,立即去見駕,陛下指名要見你。”

張順一聽,心都涼了。

這隻怕……又是要去新縣跑一趟了吧。

張順就好像即將要被人拉去刑場一樣,下意識的,兩行淚便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你哭什麽。”

“眼裏進沙子了。”

“陛下在等呢,莫說眼裏進沙子,便是進了刀子,也得趕緊。”

“噢,噢……”張順忙不迭的點頭,於是歪歪斜斜地跟著這宦官的後頭走。

這宦官對他有幾分不耐煩。

張順的名聲已經臭了。

不隻如此,這家夥還欠著他三兩銀子呢。

若不是現在在當差,怕耽誤事,這姓趙的宦官,怕要討債了。

張順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眼尖尾,默默地跟隨在後。

他現在很怕抬頭。見到任何一個熟人,都覺得可能會讓他心生慚愧,畢竟……熟人的錢,他都欠。

好不容易到了勤政殿。

姓趙的宦官率先進去道:“陛下,張順來了。”

“宣。”

張順便歪歪斜斜地進去,微微抬頭一看,心裏猛地驚了一下!

媽呀,兩邊都束手站著大太監們呢。

司禮監的魏忠賢自然不必說,還有東廠掌印太監,以及禦馬監的掌印,這宮中十二監四司八局的大太監們,齊齊整整,一個都沒有落下!

張順噗通一下,便跪下了,戰戰兢兢地道:“奴婢……見過陛下。”

天啟皇帝抬頭,一看張順,眼睛就亮了,接著就將目光掃視其他人,怒罵道:“你看看你們,個個綾羅綢緞,肥頭大耳的,這像伺候人的嗎?宮裏這麽些用度,又有幾個是真正的用在貴人們的身上?”

胡咧咧的罵了一通之後,大家已經抬不起頭來。

天啟皇帝隨即指著張順:“看看人家,這才是做宦官的樣子,你們數一數,他的身上打了多少個補丁?還有靴子……你們看看他的靴子磨成了什麽樣子,可照舊穿著,為何……恭儉莊敬才是宮裏人該有的樣子。張順,你抬頭起來。”

張順此時腦子就像漿糊一樣,揚起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鼻孔裏塞著的兩團草紙還沒摘下。

天啟皇帝看著這張幹瘦的臉,很滿意地點頭道:“你們看看他,這是餓了多少頓才有的樣子?看看你們自己又是怎樣的……平日個個都說忠心,結果呢……那個……那個什麽順……”

“陛下,奴婢張順。”張順小心翼翼地道。

天啟皇帝便道:“對,就是你,張順,瞧瞧這名兒取得,朕看就很好。喔,你生病了?”

“是,奴婢……身子偶有不適……”張順甕聲甕氣地答道。

天啟皇帝道:“可到禦醫院裏抓了藥嗎?”

“奴婢……”張順搖搖頭:“奴婢覺得無此必要,熬一熬,就過去了。”

天啟皇帝又是眼睛一亮,滿意地道:“雖說有了病要治病,可這般奉公克儉,才是宮裏該有的樣子,你們瞧瞧他,他身子多清瘦,再看看你們。”

張順不知發生了什麽,隻是一臉懵逼,泛著黃的眼睛,眨了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將露出來的兩團草紙團吸回了鼻腔,仰著頭,不知該說點啥好。

天啟皇帝此時則道:“傳旨,朕說的,張順克勤克儉,為人本份,做事有很踏實,這些日子以來,勞苦功高,朕心甚慰。宮中十二監,四司,八局上下太監、少監、宦官人等,都該效仿。敕其為都知監提督太監,就這樣吧。”

張順聽著,幾乎要暈過去了。

要知道,都知監是內廷的十二監之一,提督太監,位列掌印太監之下,這宮裏有十二監,真正稱的上是太監的,其實就這各監的掌印太監和提督太監而已,其餘之人,外頭雖都叫太監,可實際上,都不過是宦官。

他升官了,好家夥,一下子的,就從不知名的小宦官,給人辦事的文吏,成了一監的副手,成了宮中有數的大太監之一。

莫非……張順心裏猛地咯噔了一下。

莫非是張千戶在陛下麵前,多有美言?

否則,他這些日子,得罪了這麽多的人,平日裏人人瞧他不順眼,還有誰會肯說他一句好話?

一下子,張順熱淚盈眶起來。

張千戶仗義啊,咱的銀子,果然沒有白花。

於是,他氣血上湧,一下子精神了,動容地道:“奴婢……謝恩。”

“嗯,都退下吧!”

張順暈乎乎的與其他大太監魚貫而出。

這一出去,幾個大太監立即和藹可親地看著他道:“張提督啊……嘿嘿……平日裏總見你勤懇,如今簡在帝心,實在羨煞旁人啊!以往的掌印太監和提督太監,都是司禮監擬定了人,再呈報陛下朱批的,張提督就不同了,陛下親自欽點,真是羨煞旁人。”

張順不說話,因為此時實在不知該說什麽。

又沒走多久,一群小宦官便都殷勤地圍上來:“張提督……”

“哎呀……張提督上次問我有沒有銀子,當時實在手頭緊,今日總算……這銀子湊來了,您看,五十兩……”

“張提督……奴萬死,奴當初不該……”

張順被包圍著,眼前盡是一張張諂媚的臉。

一下子的,他腰杆子挺直了,緩緩的將自己鼻腔裏塞著的兩團草紙取了出來,用袖子大大方方地擦拭了鼻涕。

“咱……這一回是真遇貴人了……”張順心裏冉冉冒出一個念頭。

……

張靜一這時打了個噴嚏。

莫不是有人在想念自己?

這就怪了,他在這世上,但凡是年紀相近的女子,一個都沒有見著過,大家閨秀的女子,是不能拋頭露麵的,更別說是見男子了。

怎麽還會有人惦記著他?

莫非是我那無敵可愛的小外甥?

不過有鑒於小外甥還隻是在吃了睡,睡了吃的人生階段,張靜一迅速將他過濾排除。

他現在的心思都放在特別行動教導隊上頭。

軍校的招募已經開始,報名的人很多。

軍校可能在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心目中不算什麽。

可在新縣的百姓們眼裏,卻是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報名的青壯很多,這些都是好苗子,張靜一甚至冒出了一個想法……關中人在曆史上造反,湧現出無數的人物,是有道理的。

畢竟人家是真正的能吃苦耐勞,在那樣的際遇裏,什麽苦沒吃過呢?

正因為吃過苦,所以哪怕是在這新縣裏,給人裝卸貨物的腳力,從早到晚不停歇,他們也是樂嗬嗬的,並不覺得疲倦。

在那些士紳子弟們的心目中,讀書、操練是吃苦的事,可在這些關中子弟們看來,讀書和操練,簡直就是在享福,祖墳冒了青煙的人家才有資格去的。

而且這些人身體素質尤其的好,說起來,可能有些殘忍,可現實就是如此,能餓著肚子,徒步上千裏,經過千辛萬苦來到京城的人,本身就已經過了殘酷的篩選了,體力稍有不好的人,多半都已倒在了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