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長春的聲音落下。

隔壁的房裏,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頓時有了不同的反應。

那兵部侍郎王雄驟然之間,人已癱下了。

當真是……建奴的細作。

而且級別之高,難以想象。

在建奴人那裏,雖然收買了大量的漢人。

可實際上……授予的官職並不高,此時的漢八旗還沒有建立,所以對於這些歸降的人,依舊還是沿用大明的官製。

譬如那名聲極大的漢奸李永芳,雖然成為了所謂的‘額駙’,也就是駙馬,依舊做了總兵官,理論上,和毛文龍的官職相當。

而這個武長春,則為三等副將,這三等副將的級別很高,在建奴那裏,秩從二品,位次於總兵官。

當然……這一切隻屬於漢奸們的編製,建奴人自己,則有自己的一套八旗體係。

現在……建奴的一個副將,如此重要的角色,即便丟在大明,那也是有名有姓之人……卻和自己關係匪淺。

想到這裏,兵部侍郎王雄頓時打了個寒顫。

他猛然意識到,完蛋了。

想到平日裏,武長春對他的各種收買,不惜花費重金,王雄其實並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和一個建奴細作打交道,像他這樣的兵部侍郎,早就習慣了那些想要求官的人想盡辦法討好他。

可求官本身就是買賣,花多少錢辦多大的事,若是花費太多,所求的官職卻遠遠抵不上花費,一般人自然也就不願削尖了腦袋來鑽營了。

之所以王雄和武長春相交莫逆,就在於,武長春所求的官職雖然不大,可願意花費的價錢卻是天文數字。

這錢還是小事,主要還在於心思上。

得知他身體不好,有夜咳的習慣,往往夜裏需要起來咳痰,便立即送上夜裏搬弄痰盂的美婢,又四處為他求醫問藥。

這不是一般求官之人可以幹得出來的。

可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人家求官是半真半假,拉他下水,卻是真的。

這武長春自己承認,就是他王雄的死期了。

此時,王雄艱難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天啟皇帝。

卻發現,一直在天啟皇帝跟前的魏忠賢,已經橫在了他與天啟皇帝之間。

魏忠賢是何等聰明之人,事情已經敗露,王雄必死無疑,他就在禦前,倘若一旦有什麽想不開的,作為細作的同黨,弄出刺駕之類的事來,可就說不清了。

所以魏忠賢顯得格外的激動和緊張,隻死死地盯著王雄,防備王雄的一舉一動。

王雄真是欲哭無淚,百口莫辯,他艱難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冤枉,九千歲難道不信我嗎?

我隻是貪,可絕不敢反啊。

……

而此時的天啟皇帝,則是背著手,依舊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那誠意伯劉孔昭立即開始和兵部侍郎王雄保持了距離,表麵上不露聲色,身子卻慢慢地挪騰著,離遠了一點,再一點。

開玩笑……我隻是朋友嫖妓被打而已,和你這等細作的同黨,可不一樣的。

王雄似已驚覺這等氣氛,他心裏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於是連忙噗通一下跪地,而後……哭喪著臉道:“冤枉啊……”

顯然,天啟皇帝現在是沒心思顧著他的。

這是一條大魚啊,這個人……作為李永芳的女婿,且又為建奴的三等副將,負責的乃是策反大明上層軍將的職責,拿住了這麽一條大魚,若是萬曆先帝泉下有知,不知有多欣慰啊。

天啟皇帝激動得竟有些哽咽,他對周遭的情況全然沒心思去顧慮,而是豎著耳朵,繼續靜聽。

……

而在這囚室裏,張靜一已重新落座,他正凝視著武長春。

在他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結論。

武長春這種人……是絕對怕死的。

若是不怕死,豈會做漢奸?

現在既已乖乖的開了口,那麽接下來的溝通,便順暢了。

“武副將?”張靜一輕輕地道。

“不敢,此乃偽職。”武長春態度已經大變,他誠惶誠恐地看了張靜一一眼。

張靜一點點頭,命書吏去斟茶來,又對人道:“將他鬆綁。”

一旁的校尉便立馬給武長春解了繩索。

武長春活絡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便立即正襟危坐。

張靜一知道這種事,就是要不斷地給人希望的!

就好像一頭驢,你得在前頭隨時放著一根蘿卜,若是將人置於絕境,直接告訴對方,你肯定要死,那麽許多事,就未必能水落石出了。

這時候,張靜一便問道:“你此次進京,是為了什麽?”

“是得了嶽父李永芳的密令入關,在京城與兵部聯絡,謀個一官半職,再以李正龍的身份,回到寧遠上任。”

這一點,和張靜一方才所言的沒有什麽出入。

“來京城多久了。”

“半年。”

“半年時間裏,都和什麽人打交道。”

“有不少。”

張靜一笑了笑道:“寫下來。”

“好。”

武長春很溫順,書吏給他搬了桌子過去,也給他預備了文房四寶,他迅速地寫下了一串名字。

隨即,這墨跡未幹的名冊送到了張靜一的麵前。

張靜一低頭一看,最頭上赫然寫著的,便是兵部侍郎王雄的名字。

如此一來,王雄設法營救他,就可以相互印證了。

武長春的名冊……是真的。

張靜一又笑了笑道:“這排在第一的,便是我大明的兵部侍郎?”

……

此言一出。

隔壁的王雄本還想說冤枉。

可到了這裏……他已覺得天旋地轉,腦子發懵。

這下真的完了。

這真真是人贓並獲。

武長春那個畜生啊……

……

武長春看著對自己似笑非笑的張靜一,則是誠惶誠恐地道:“此人愚蠢如豬,貪婪似豺狼,隻需給他一丁半點的好處,他便乖乖就範了。”

“你膽子不小啊,敢罵我大明的兵部侍郎是豬?”張靜一不禁笑了笑,調侃起來。

隔壁的王雄:“……”

武長春道:“不敢,隻是此人……確實愚蠢。”

張靜一話鋒一轉,又道:“京營的指揮,還有關防的遊擊將軍,居然也被你收買了?”

武長春道:“都是先進行試探,多送財貨,等他們收下了,便在一條船上,到時再曝露自己的目的,對方想不就範也不成了,畢竟有太多把柄落在我的手裏。”

張靜一便道:“這樣說來,那建奴人能輕易入關,便是因為有這些人策應?”

武長春想了想道:“可以這麽說。”

張靜一道:“寧遠和錦州呢,在那裏,你們策反了多少人?”

“談不上策反,主要是聯絡。”武長春道。

張靜一皺眉道:“這又是什麽意思?”

“遼東那裏的軍將,大多都是遼人,其實一直以來,與我的嶽父一樣,身家性命都在遼東。現在遼東戰事開啟,這遼東眼看著大明要守不住了,自然會有不少人希望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所以他們雖為明將,卻也不敢得罪建奴人太深,生恐將來,一旦遼東形勢逆轉,便再無後路可走。”

張靜一忍不住歎了口氣,道:“遼東的局麵到這樣的地步,隻怕和這樣的心思,也分不開吧。”

武長春道:“人總要為自己留條後路,何況……是那些闔族都在遼東的人,家裏數十數百口人,難道也不顧嗎?”

張靜一沒有再在這話題上多說什麽,隻是淡然地道:“這些人的名字,也要寫下。”

“是。”武長春道:“我所知的,有四十人之多,上至副總兵、副將、參將,下至遊擊和千戶……都要寫嗎?”

張靜一點頭:“所有你知道的事,都要寫出來,不隻是這些人。包括了建奴人的底細……還有……你的那位嶽父……”

張靜一別有深意地看了武長春一眼,才又道:“你的嶽父……我很感興趣,他在建奴的事,你所知的,都要寫下。你隻要知道……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自己想來也清楚的,你所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任何一條,都足夠你剝皮充草了。那種酷刑的滋味,即便我不說,你也比我清楚。”

武長春連忙點頭,下意識地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液,忙道:“是,是……”

張靜一站起身來,道:“你也不必顧念你與你嶽父的翁婿之情,若是他顧念這份情誼,又何須將你派入關內來,做這等極大風險的事?你們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你我之間相互利用。我借你了解遼東虛實,而你卻需借我……斷臂求生。你心裏有了這個數便好。”

說著,張靜一轉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文吏:“口供都記下了嗎?”

文吏越是記錄,越是觸目驚心,此時禁不住敬畏地看了張靜一一眼。

張百戶反手之間,就辦下如此驚天巨案,實在了不起。

文吏忙道:“記下了。”

張靜一隻大抵看了看:“讓他先畫個押。”

畫押之後,張靜一便取了口供還有武長春記下的名冊,直接出了囚室,而後朝著隔壁的房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