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的情緒很穩定。

決戰的時候到了。

其實此時的張靜一,也成為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所有人都希望從張靜一的身上,找到一點訊息。

可令大家失望的是,張靜一的舉止很平常,作為縣令,他照舊地按時安分的巡視一番清平坊和天橋坊。

清平坊現在招攬了許多的商業,一個個鋪子開門。

不過絕大多數商賈,都有怨言。

現在百姓們手裏哪裏有錢啊,有錢也花高價去買糧了,因此,除了那根本不怎麽開門的糧店,其他的買賣都很艱難。

即便是手裏有閑錢,足夠家中吃喝的人,此時也被高不可攀的糧價嚇住了,寧可將錢留著,也不敢輕易添置其他東西。

張靜一出現在商業區的時候,總不免有人會來抱怨一番。

張靜一也隻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

麵對商賈,為官者還是需有些架子。

如若不然,震懾不住他們。

打成一片,對於張靜一而言,並沒有好處。

當然,手底下負責招商的文吏,倒是可以謙和一些的,但是必須得隔著這麽一層,如若不然,便算是沒有拿捏住分寸了。

這一次暴雨,其實暴露出了不少的問題,哪怕是清平坊也是如此,各街巷長們連續開了幾個會,總結出了新的經驗,便打算趁著如今天氣晴朗,整改一番。

當然,現在重中之重,還是天橋坊,天橋坊的所有差役全部換人了,由清平坊的人接手,有的是直接街巷長調撥去,有的則是尋常的清平坊文吏提拔起來。

道路、衛生、河道疏浚、治安,先從這四個方麵入手。

好在新縣一接手這裏,順天府、東廠、五城兵馬司的人倒也識趣,自此再不會在天橋坊出沒了。

每日清早,錦衣校尉們便要晨操,眾校尉們在盧象升的帶領之下,喊著號子,圍著天橋坊和清平坊跑一圈。

人們就是在這號子聲中起床的。

那起初覺得刺耳的聲音,還有那跑步的轟隆隆聲,起初其實是有些不適應的,可慢慢的,大家也習以為常。

神奇的是,隨著這樣拉練的號子聲出現,原先在這天橋坊裏出沒的三教九流,一下子便銷聲匿跡。

人們甚至打趣,這每日清晨一二三四的拉練號子,頗有鎮邪的功效。

眼下最困難的時期,還未過去,所以街巷長們統計出本街本巷的窮戶,每日發放一些口糧。

糧價實在是太高了,尋常人都覺得艱難,那些窮困戶們,便更加沒法過日子了。

好在這些街巷長,通過各種評優,已經掌握了本街本巷的情況,誰家勞力多,誰家有餘錢,心裏都是有數的,窮困之人也大抵能掌握。

縣衙裏提出的是,決不允許餓死一人。

因此,每日都會想盡辦法,弄一些陳糧和雜糧發放。

其實這種糧發放花不了幾個錢,可是帶來的效果卻是驚人。

所有發放了口糧的,門前都要掛牌子,一方麵是方便縣衙裏的人巡查,防止弄虛作假。

另一方麵,這個牌子一掛,終究不是什麽體麵的事,但凡是家裏稍稍體麵的人家,也不好意思為了每日一兩斤的陳糧和雜糧給自己抹黑。

街巷長們大抵沒有徇私,畢竟自己還有前途在,再不是從前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小吏了,而且街巷長們也頗有競爭,彼此之間為了競爭未來縣衙裏的位置都難免希望別人能犯點錯。

何況在這新縣裏,真要餓死人,那麽其他的工作,便都算白做了。

這種事懲罰得非常嚴厲,幾乎是斷送掉一切的前途,整個街巷的所有獎金也統統取消。

於是,整個京城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景觀,在這糧食暴漲的背景之下,新縣居然罕有餓殍的情況。

反觀其他各坊,據聞慘不忍睹,甚至有每日清晨,便有五城兵馬司的人,在清晨於各街巷收屍,雖不敢說屍積如山,可這零星餓死的餓殍,卻還是教人恐懼。

當然,絕大多數人還是麻木的。

畢竟餓死人……在京城裏其實也並不算特別罕見的事,莫說是今年這大災之年,縱是從前太平的時候,照樣的事也是常有。

古人們在這種事上,和後世之人不同。後世之人罕見身邊的人死亡,若知左鄰右舍出現了零星的死亡案例,便覺得是天大的事一般。

而此時,更多的是麻木,誰誰誰沒熬過冬,誰誰誰病死,誰誰誰餓死,並不會影響太多的情緒。

大抵也不過是一聲歎息罷了,隻能推脫到他命不好,下輩子投個好胎。

可新縣的對比太強烈了。

為了嚴防死守。

縣衙裏甚至直接掛出牌子,關於嚴防餓殍現象,弄出了戰勝饑餓零死亡的牌子。

現在已持續了九天,打破了九日的記錄。

如此一來,街巷長們也都瘋了,生怕這個記錄被打破,出現在自己的街巷裏,先是摸排吃不起飯的發放陳糧和雜糧,再到後來,逐家逐家的登門排查,看看是否有漏網之魚,免得到時破紀錄的出現在自己的街道上。

新縣似乎在締造一個神話一般,很是牽動人心。

便是整個京城,似乎都在關注著新縣弄出來的這個現象。

這仿佛是……以往的時候,人們習慣了餓死,可張百戶卻告訴大家,往年有這樣的現象,所以就合理嗎?

於是,形勢逆轉,從前合理的現象,變得不合理起來,新縣這種不餓死人的現象,才是合理的。

張靜一的一切如常。

這令一直觀察張靜一舉止的某些人,不禁開始嘀咕起來。

各種流言則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滿天飛了。

於是在當日,商會會館裏,焦灼的糧商們又匯聚在了一堂。

他們聚集的越來越頻繁了。

表麵上,大家都不露聲色,實則卻已是暗濤洶湧,從許多人的臉上,甚至透著幾分焦躁。

波濤起伏之中,陳默言也不同尋常的在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了會館。

事實上,現在糧商們都盼著這幾個大糧商出現。

一見到陳默言竟是來了,便又都氣氛活躍起來。

陳默言今次來,卻破天荒的沒有躲在角落裏喝茶。

而是走上了前台。

糧商們見狀,立即鴉雀無聲。

陳默言看了眾人一眼,便冷笑道:“餘聽聞京城中多有流言蜚語,說什麽紅薯能賑災。諸位,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不過是某些人,立功心切,拿祥瑞來糊弄而已。紅薯確實不錯,可這東西……能紓解得了今年缺糧的狀況嗎?我看,不盡然,荒謬!”

眾糧商們都紛紛點頭。

陳默言又道:“大家盡管將心放下,若是不放心的,就到市麵上去看看,哪裏還有糧?沒有糧,這糧價又如何降下?我等做了這麽多年的買賣,價格漲跌,難道心裏還不清楚嗎?”

吳文龍就是混雜在這人群的其中之一,看著趾高氣昂,卻又自信滿滿的在高台是發表言論的陳默言,他心裏徒然又定了一些。

當日,喝了茶,眾糧商便紛紛表示,未來糧價怕還要漲,關中那邊……肯定已沒糧了雲雲。

吳文龍便又大大的鬆了口氣,這才安心地回了家。

剛到府上,家人卻是上前來道:“老爺,六奶奶生氣呢。”

吳文龍皺眉道:“她又生什麽氣?”

“她說老爺已有許多日子沒進她房了。”

吳文龍便道:“知道了,知道了。”

說著,卻沒有去後宅,而是不由自主的去了書房。

坐在書房裏,對著青燈,一個生得俊美的家丁給吳文龍斟了茶,吳文龍不禁用手撫了撫他的後背,眼裏露出了別樣的光彩。

這家丁扭捏道:“老爺請用茶。”

“唔。”吳文龍便又恢複了常色,似乎覺得有正經事要辦,便揮揮手道:“你下去。”

等這家丁退下,呷了口茶,吳文龍便提起了筆,攤開紙來,如往常一般記事,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今聞陳公所言,受益匪淺。餘從商二十載,慣看風雲,幾日以來,竟還心浮氣躁,若非聽陳公之言,險不知所措。糧價跌漲,歧視錦衣衛區區一百戶可以操弄,可笑,可笑……”

邊寫著,吳文龍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

儒家講究三省吾身,吳文龍雖是商賈,卻也飽受熏陶,此時反省自己這幾日的浮躁,最後深吸一口氣,似乎覺得還有什麽話沒有寫盡,便又蘸墨,提筆又在後頭書了五個字:“今日無事矣。”

又認真地看了一遍自己剛剛寫下的東西,這才擱筆,起身往後宅歇息去了。

這一覺,吳文龍睡得很踏實,他夢到他拿著數不盡的糧,在赤地千裏的關中,用一鬥糧,輕鬆地換來了幾畝土地,夢到餓殍們為了一口糧,爭相將兒女賣給他,夢到他拿出一鬥糧買下別人妻女的時候,那些人跪在地上朝他使勁磕頭,感激涕零的樣子。

正在香甜之際。

夢碎了。

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便聽外頭道:“老爺,老爺,你快出來,快出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