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顯得漫不經心。

其實主要也是怕張靜一把這事兒搞砸了,最後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雖然他名聲不好,但是天啟皇帝是可以容許別人咒罵他昏聵,甚至說他厭近女色也能忍,可總不能被人說是二傻子吧。

因為前者是態度問題,也就是說,我天啟就是不想治國,你能咋地吧,我道德敗壞,你又能咋地吧。

可你要說我天啟皇帝天生下來就是個智商,這就有點侮辱人了。

所以天啟皇帝故意加重語氣,朕是來祭祀的。

張靜一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此刻他顯然心情非常的好,紅光滿麵地道:“陛下,請隨卑下來。”

說著又朝百官道:“諸公,這裏簡陋,若有什麽怠慢的地方,大家要多包涵。”

百官隻當來看笑話,這人群之中,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話來:“包涵,包涵,張百戶你盡情耍。”

還是讀過書的人厲害,一字之差,意思就不同了。

眾臣憋不住,都笑了。

這個‘耍’字,不就耍猴的意思嗎?

至於猴子是誰,那麽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他這話,你挑不出毛病來,偏偏你就想笑。

張靜一此時還怎麽聽不明白?忍不住磨牙,不過這時候,他很冷靜,因為他很清楚,論起耍嘴皮子,一百個他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不能拿自己的業餘去碰人家的專業。

於是張靜一再不吭聲,隻在前頭引路。

後頭眾人紛紛跟上。

天啟皇帝看著這裏風景倒是不錯,地勢較高,兩邊都是山穀,又沿著神道,這山穀之中,突見一處開闊的地方。

這開闊的地方,占地不小,地都開了荒。

沿著田埂而行,盡頭處則是張家的莊子。

張靜一解釋道:“這便是奉聖夫人賜卑下的地,占地可不小呢,主要是在山穀裏,很是幽靜。遠處有一條河,乃是盧溝河的支脈,順水而下,便可至盧溝河,甚至是永定河,陛下你看這裏……像什麽?”

天啟皇帝毫不猶豫地就道:“像一處藏兵穀。”

張靜一忍不住在心裏對天啟皇帝翹起了大拇指!

真是人才,果然是有練過的,一眼就能洞察先機。

實際上……這裏確實是兵家必爭之地。

比如赫赫有名的八達嶺和居庸關,就距離這裏不遠,可見這兒,其實就是北京城的咽喉,這可比山海關還有排麵,畢竟這裏距離京城更近一些。

再走幾步,地方就到了。

人們駐足,張靜一則道:“大家要小心了,小心腳下別踩著了我的莊稼。”

這是莊稼……

人們一臉詫異,站在田埂處,大臣們都穿著袍裙,走在這種地方,顯得很狼狽。

他們見田裏,是茂密的叢葉。

這顯然……和他們想象中的莊稼不一樣。

這些紅薯,正月便被福建陳家的人帶了來。

紅薯是現成的,也培育了數十代。

隻不過,能不能適應這裏的地理環境,卻有點吃不準,畢竟福建的氣候和這裏有所不同。

所以張靜一讓陳經綸等人在此試種。

這種植的乃是春薯,不過為了確保成活,張靜一讓人選的是這一塊地。

這裏因為兩麵都環著山穀,能抵擋一些冷空氣,從環境來說,倒是四季如春。

像這樣的地方,在京城別處可找不到。

這春薯在正月的時候,就種植下了第一批,至於其他各種試驗田,倒是在天氣轉暖之後,才開始插秧種植。

陳家人在種植紅薯方麵,經驗豐富,畢竟跟著當初的陳振龍,照料了數十年。

這陳經綸更是關心紅薯在這兒的推廣,在他看來,這是自己父親的遺誌,做兒子的,自然要想方設法為他完成。

誰曉得到了這裏,張靜一就直接給他開辟了一塊土地,這裏幽靜,可以令他心無旁騖,再加上陳家人遷徙來了大半,幹起活來也順手。

他們開墾,施肥,悉心照顧著。

哪裏成想,第一批春薯,居然在六月多,便成熟了。

這是令陳經綸想不到的,他雖然知道,春薯的成熟期大抵是在四個月和六個月之間,但是在京城……長勢居然也不慢。

此時,張靜一朝他使了個眼色。

陳經綸顯得很小心翼翼。

他感激地看著張靜一,他曾夢想過無數次,自己父親的紅薯可以在北地推廣,但是萬萬沒想到,這一切來得這樣快。

先是很快被張靜一看重,提供了最有利的條件,緊接著……這張百戶,居然把皇帝和百官們都召來了。

這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此時,他扯著嗓子道:“下地。”

一聲令下。

數十個精壯的陳家族人下了地,開始在地裏刨著。

一切都很小心。

就好像考古發掘似的,生恐用力過猛,挖爛了土裏的紅薯。

天啟皇帝此時饒有興趣地背著手,心裏忍不住生出了疑竇。

這是啥?能吃?

身後的百官們則已開始竊竊私語。

黃立極瞪著這地,一言不發。

孫承宗此時的臉色也凝重起來,他腦子裏開始搜索各種書籍,在想哪一本書裏出現過這種糧食。

其實大家腦子裏都在搜書。

最後得出來的結論是……

聞所未聞。

既然聞所未聞。

那麽……

戶部尚書李起元低聲扯著一旁的一個翰林道:“百姓們都已餓得啃樹皮了,現在好了,現在是直接讓人吃土。”

他聲音很輕。

讓這個翰林不禁懷疑李起元肯定和張百戶有什麽仇隙,不過……這翰林也是很認同的,便不斷地點頭。

魏忠賢現在肚子還不適呢,他現在有點擔心,不會待會兒……陛下還讓他吃……這土疙瘩裏的東西吧。

想到這個……

不寒而栗。

沒多久,在眾人的矚目下,一個個紅薯從地裏拋了出來,送到了田埂上。

田埂上有幾個年老一些的陳家族人,開始擦拭去紅薯上的泥土。

這是一畝見方的地,這地裏挖出的紅薯,卻是越來越多。

一個根莖之下,就好像一胎五寶,或者是一胎十寶似的,一扯,便拉扯出一大串來。

陳家族人似乎也感覺到……這紅薯在此的長勢不錯,幾個年老在田埂上負責清洗的族人,便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

他們的話,可以自動忽略。

反正也聽不懂。

很快,紅薯便堆積如山了。

張靜一另一邊吩咐人道:“趕緊去拿秤來,秤一秤多少斤。”

“好。”

其實早有人預備好了秤砣。

不過……因為沒有大秤,隻能用小秤來稱,而後再相加。

張靜一此時很心熱,他也想知道,這第一批精心栽種的紅薯到底能種植出多少斤來。

張靜一對天啟皇帝道:“陛下,在咱們這,也種植過麥子,這裏是山地,種植出來的麥子,畝產大抵在一石半上下,也就一百五十鬥,兩百五十斤至三百斤糧上下,可這糧不一樣……陛下就好好瞧著吧。”

天啟皇帝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這片被挖掘著紅薯的地,他心裏已漸生濃厚的興趣,還有越來越多的期盼,隻是他覺得有些累,便索性蹲了下來。

魏忠賢一看天啟皇帝蹲在田埂處,哪裏還敢怠慢,作為侍候皇帝的人,他怎麽敢站著呢?於是便也連忙蹲下。

後頭的宦官禁衛更不敢高皇帝和九千歲一頭了,幾個宦官心急火燎地回頭,像趕鴨子似的,壓著手,示意著。

後頭的百官也無奈,也隻能一個個的蹲在泥地裏。

這時……另一邊田埂處,稱重的人終於傳來了聲音,呼喚道:“已收一石了。”

一石,放在後世大抵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聽說有了一石……天啟皇帝更加有興趣起來。

另一邊,地裏的糧似乎還有很多。

陳家的族人依舊將一個個的紅薯收在簸箕裏。

等了很久……

邊上又有人叫道:“三石……”

三石……

這玩意的產量……

百官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產量這麽高嗎?這可幾乎一倍於麥子了。”

“就是不曉得能不能吃。”

當有人念到五石的時候。

許多人已經開始直抽冷氣了。

有人開始驚歎起來,覺得匪夷所思。

顯然……這是以往經史中,從未有過的。

也在地裏賣力幹活著的陳經綸,覺得自己的腰快斷了,可他依舊不停地刨著土,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已一片空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此時他忍不住想到,先父若是還在世上,能見到今日,這陛下和百官們都蹲在這裏,看著他收獲紅薯,不知該有多欣慰。

於是……他情不自禁的眼眶紅了,眼角的淚,竟是啪嗒啪嗒落入泥裏。

“六石……六石……”

有人高叫。

六石……

這已接近四倍於當今的麥產了。

天啟皇帝越發的吃驚,紋絲不動的蹲著,目光漸漸變得就像看怪物似的。

他新奇地看著眼前一切,似乎在這一刻,他已什麽都顧不上了,隻是眼珠子一眼不眨地看著那一個個從泥裏挖出來的‘土疙瘩’。

也同樣蹲在地上的黃立極,表情越發凝重起來。

孫承宗眼角的餘光,則掃向張靜一,變得說不出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