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淩久在戶部,當然知道情況。

各地有什麽災情,前期都是拚命捂著的。

直到這大災醞釀到了無法解決的地步,這時才會拚命報災。

尤其是大旱,你十天不下雨,算旱災嗎?

顯然也不算。

二十天呢?

已經有旱災的苗頭了。

可誰能保證,明天會不下雨呢?

而現在……自關中的奏報,卻是一個月沒有下雨了。

一旦超過了一個月,那就是大旱了,不敢說百年難一遇,但是若是再不下雨,那麽……

張淩慘白著臉,顧不得什麽了:“李部堂何在?”

“李部堂去了西苑。”

張淩急道:“立即報通政使司”。

說罷,他立即提筆,圈了幾個加急的字樣。

這時,張淩又道:“立即報通政使司,要快。”

對,要快!

這樣的旱情,顯然是不常見的,這就意味著,整個天啟七年,大家的日子都將不好過了。

戶部的人,何嚐不知這裏頭的奧妙,自然是一個個沮喪著臉。

而此時,在西苑裏。

關於遼東的情況,魏忠賢大抵地做了一些匯報。

眼下遼東巡撫袁崇煥的戰略很清晰,就是屯田,加固九邊的防禦。

這種戰略,是和皮島總兵官毛文龍是相衝突的。

毛文龍認為,一旦明軍隻龜縮不出,就等於將廣大的遼東腹地,交給了建奴。建奴人新占據了這麽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安養生息,同時,還可肅清朝廷丟棄的大量軍士。

要知道,在廣闊的遼東區域,除了九邊,因為明軍敗的太快,依舊還有不少衛所在各地堅持抵抗。

甚至有一些遼人,也不願被建奴統治,這種抵抗雖然零星,可朝廷龜縮於九邊,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就意味著正告這些人,他們的抵抗已經沒有了希望,朝廷已經放棄了他們。

而一旦建奴人開始慢慢安撫這些人,時間拖得越久,建奴人的實力將不斷的壯大!

可怕的是,毛文龍壯大漢軍八旗,招攬大量的匠人。同時開始實施遷民之策,對於遼東的漢人百姓,但凡願意耕地的,送牛馬,送田地。

遼東有的是地,也多的是牛馬,這些牛馬大多是建奴人搶奪而來的,如今分發漢民,既使遼東漢民依附建奴,同時也依靠供糧和納稅、提供人力的手段,讓人數並不多的建奴人,力量越發的壯大。

而最可怕的是,一旦明軍龜縮,已經站穩腳跟的建奴人,勢必要掃**皮島和朝鮮!

而朝鮮和皮島在孤立無援之下,是斷然無法與建奴抗衡,這不但讓登萊的水師,失去了對遼南的供給能力,再無立足之地。朝鮮一旦戰敗,勢必倒向建奴,到時,建奴又可自朝鮮國征發大量的錢糧。

九邊你就算再堅固,可以放手建奴一百次,可隻要有一次防守失敗,那麽整個遼東,便要全線崩潰了。

雙方的奏疏,唇槍舌劍,今日你罵他誤國,明日他又罵你不停節調,意圖謀逆。

這倒也罷了,二人分歧雖厲害,卻又插上了一個寧遠總兵官滿桂。

袁崇煥上書說滿桂躊躇滿誌,謾罵同僚,恐怕他會耽誤邊疆的大事。滿桂也上書,這位寧遠總兵官半天沒憋出一個屁來,不過顯然,是和袁崇煥有私人恩怨的。

這公仇、私怨摻雜一起,到了朝廷這裏,又引起了一番討論。

各部尚書的意思,其實還是支持袁崇煥的多,一方麵袁崇煥是文臣,雖然和人關係不好,可朝廷對於這些總兵們還是有些戒備的。

而且大家都想守,守住九邊,隻要京師無憂,至少省事。

可一旦出擊,或者采取攻守兼備的策略,那麽倘若敗了呢?

終究還是袁崇煥的方略更穩妥。

可天啟皇帝似乎不這樣看,此時他不得不佩服張靜一的眼光獨到了。

遼東最大的問題,確實不在戰略上,因為任何一個戰略,都有其戰略目標,隻要這個目標達成,無論是攻還是守,其實都好處。

問題的關鍵在於,守,你要守得住,攻,你要能攻下。

這袁崇煥最大的弊病就出來了,他與諸將不和,也沒有能力能夠讓諸將對他言聽計從,這將造成一個巨大的隱患。

所以自始至終,在大臣們討論的過程中,天啟皇帝都沒有吭聲,他已不想在戰略問題上繼續和眾臣爭吵了,因為沒有意義。

因為在天啟皇帝看來,無論戰略是什麽,袁崇煥是一定要撤下的,或者說,需要一個真正能總攬遼東事務的人去出鎮!

這個人,天啟皇帝的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現在需要的,還是等待。

一方麵是,袁崇煥已經開始築城和屯田,臨陣換將,這是兵家大忌,必須得找一個合適的時間。

比如……在建奴人攻打朝鮮的時候,這個時候換將,必然軍心浮動,畢竟……在遼東軍中,袁崇煥肯定也有不少親信,一旦有了督師出鎮,他們會怎樣想?

這個時候,建奴人若是發起攻擊,勢必會出現問題。

另一方麵,孫承宗辭官兩年,現在讓他入閣,就是讓他熟悉各方麵的事務,同時,繼續樹立威信,比如兵部,比如戶部,大家都習慣了聽從這位孫閣老!

等到孫閣老出鎮遼東的時候,那麽這方方麵麵的人,無論這些總兵,或是文臣背後是誰的人,誰敢對孫閣老指手畫腳?還不是孫閣老怎麽說,大家怎麽辦?

天啟皇帝在這方麵,有著一種超出常人的天賦能力,他似乎對於政治有敏銳的洞察力。

而且,他並不急,哪怕他年輕氣盛,也知道怎麽瞅準時機!

所以,固然遼東送來的許多奏報,都讓人擔憂,他卻依舊顯得平靜,任由大臣們爭吵了一番,依舊堅定不移地辦自己的事。

遼東的事議得差不多了。

天啟皇帝突然詢問戶部尚書李起元道:“李卿,京城大災,各地可報來什麽災情?今歲的糧食,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天啟皇帝突然對糧食格外的關心,其實也是受了張靜一的影響,張靜一成日在那散布恐怖的言論,這不得不讓天啟皇帝留了一些心思。

突然被皇帝點名問話,李起元立馬抖擻起精神。

此時,他顯得紅光滿麵,胸有成竹地道:“陛下,現在都已入了夏,迄今為止,若是有什麽災情,這個時候,怕是都差不多報上來了,現在戶部這裏,雖也有府縣報上一些災害,不過大多不值一提,今歲的糧產,斷然不會出問題的,再過兩個月就要入秋了,到時新糧入庫,可能要大豐收呢。”

天啟皇帝這才鬆了口氣,卻還是道:“朕也是聽人說,可能今歲會有大災……”

“陛下聽的那個人,可是張百戶?”李起元麵帶微笑。

這殿中突然說到了張百戶,大家可就精神了。

那個混賬啊……

哎呀……

天啟皇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可李起元的心情卻很愉快!

當然愉快,他家裏的糧,都已脫手賣了。

這是燙手的山芋啊,等到秋收,這糧可就更不值錢了。此時賣光,落袋為安啊,心情自是舒暢!

李起元便笑著道:“臣聽聞張百戶收了許多的糧,這些糧已是堆積如山,多的數不清,所以他四處散布有大災的流言,也就不足為奇了。無他,不過是糧多得他自己心慌了而已。”

“哈哈哈哈……”

這一下子,大家實在沒繃住,哄堂大笑起來。

大家似乎很期待看到張靜一抱著他的糧山嚎哭的樣子,這買賣算是砸手裏了,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呢!

一旁的是禮部尚書,突然蹦出一句道:“聽說他家打的欠條,都有山高了……”

“咳咳……”

這話一出,頓時殿中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太慘了。

天啟皇帝的臉色則是陰沉起來,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似乎也有點為張靜一急了。

可就在此時,一個宦官匆匆而來,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天啟皇帝抬頭,一看是通政使司的宦官,此時天啟皇帝心情不好,便冷著臉道:“何事?”

這宦官一臉驚慌的樣子道:“陛下……關中大旱,關中大旱……戶部有奏……”

大旱……

這兩個字,可不是能隨便說的……否則就是妖言惑眾,特別是在此時這麽多大人物的跟前,而要達到大旱的標準……

天啟皇帝的眼珠子直了,甚至驚得直接站了起來,伸出手道:“什麽,拿朕看看……”

這時……

所有人都繃住了臉。

李起元臉上的微笑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天啟皇帝,卻見已有宦官將奏疏送到了天啟皇帝的手上。

天啟皇帝神色緊張地打開了奏疏,接著……

李起元一看天啟皇帝色變。

嗡嗡嗡……

李起元的腦袋已一片空白。

不會吧!

不會吧?

接著,天啟皇帝焦灼如焚地抬頭道:“諸公,出大事了。”

李起元一聽這話,頓時渾身戰栗,心裏仿佛冒出一個聲音:“我的糧……”

噗……

一口血噴出來。

殿中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