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對劉彥等人而言,是足夠震撼的。

雖然無論是天橋坊,還是清平坊,其實它們都屬於京城的邊緣區域,可都處於京城較為低窪的地帶。

不隻如此,若是在京城常住的人,大抵都知道,天橋坊比清平坊還好一些。

天橋坊受災如此嚴重,這清平坊沒理由不受災。

可這裏,卻絲毫沒有連日暴雨成災的痕跡。

當然,若是細心去發現,也不是沒有的。

比如,在某些民居的角落裏,確實有一些積水。

而這個時候,可以看到一些穿著皂衣的人,在這些積水的地方,撒上一種粉末。

看著這些皂衣人,劉彥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他們尋了一個皂衣人,詢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撒石灰。”這人回答,還算和氣。

“撒石灰做什麽?”

“巡檢有令,大災之後,必有大疫,這街坊邊邊角角,都要消毒,尤其是有積水和汙穢的角落,都要撒上石灰消毒,這才可以杜絕可能發生的疫情,尤其是這夏日即將要來,暴雨之後,滋生蚊蟲,就更加要小心了。”

說罷,皂衣人又開始走街過戶,一個個分散去尋覓有水窪的地方了。

他們顯然很細心,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會放過。

劉彥等人當然不知道,現在這消毒的工作,已成了重中之重,也成了評優的重中之重,壓力全部到了街長和巷長這兒,這些街長和巷長怕出幺蛾子,幾乎每天都要在自己的街道裏自己先巡查一次,免得巡檢司的衛生官查出什麽來。

街長和巷長們每日巡查,以至下頭的差役就不敢怠慢了,這一層層的壓力,最後落到了他們身上,稍有懈怠,便隨時要拎出來。

石灰能消毒?

這一點,劉彥當然也不懂。

可令他驚歎的是,天橋坊那邊在收屍,這邊卻已無聊到往偏僻的積水裏撒石灰了。

更令人驚奇的還不是如此,而是這些皂衣人,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站在這裏的諸位,在做官之前,都是各府縣的讀書人,在地方上,他們對於小吏是有天然歧視的。

這種歧視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麵確實是讀書人有天然的優越感。

而這也和差役們自身的毛病分不開關係,因為無論是什麽吏,他們的表現,大多表現為‘貪’、‘懶’。

對上官,他們是欺瞞,對百姓,他們是敷衍和欺壓,這一點他們在地方上是有耳聞的!

但凡是朝廷委派的地方父母官,其中抱怨最多的就是小吏欺上瞞下,根本無法駕馭,在看得見他們的時候,他們會對你表現的恭敬,可你看不見他們的時候,他們便懶散和不將你當一回事了。

可眼前的這一切,都讓人匪夷所思。

這些皂衣人顯然很細心,在巡檢看不見的地方,他們也細致地尋覓各種水溝和水窪,而後撒上他們攜帶的粉末。

這放在後世的說法,就是有工作積極性,工作主觀能動性強。

劉彥心裏狐疑起來,這些人吃錯藥啦?

耳邊,卻有一禦史忍不住道:“吏詐則蠹政,政蠹則民病,此乃曆朝曆代的頑疾,隻是想不到在此處,卻有如此風氣……”

劉彥瞥向那禦史,那禦史似乎也覺得失言。

對呀,我怎麽誇這清平坊呢?

到底站哪一邊的?

可是……實在是脫口而出,而且……還真就這麽一回事。

劉彥這時越發覺得事有蹊蹺了。

一行人繼續前行,越看越覺得心驚。

這裏很熱鬧,尤其是穿行於商業區的時候。數百個鋪子一一開放,到處都是招攬生意的吆喝,行人如織,仿佛那暴風雨沒有出現過一般。

再往前,竟是一個學舍。

這學舍顯然是從前的城隍廟所改。

再征收了附近的一些房舍,外頭掛起了一個大大的招牌:“清平小學。”

裏頭,正隱隱傳出郎朗的讀書聲。

而在學社之外,也有幾個鋪子,這些鋪子主要是賣筆墨紙硯的,還有一兩個書鋪。

劉彥聽到讀書聲,心裏一陣寬慰。

這令他想起年幼的時候讀書時的場景,仿如夢中一般,回憶總是美好的,雖然在族學裏,沒少挨先生的戒尺,可迄今回想,那不正是自己輝煌一生的起點嗎?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他心頭一熱,徑自走到了這書鋪前,隻見在書鋪的門口,正站著一個招攬生意的夥計。

這夥計看到來人,便立馬熱情地道:“客官要買書?”

劉彥則是手指那學社道:“這是哪一家的族學?”

要知道,這時代絕大多數的蒙學,都是由家族的形式進行的,若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都會建立族學,供族中子弟讀書。

不過一般京城沒有如此大規模的族學,因為京城裏極少有鼎盛的家族,畢竟外來人口多。

這夥計便笑道:“這不是族學,這是巡檢司辦的學堂。”

“巡檢司辦的學堂?這裏頭有多少學子?”有人忍不住詢問。

夥計如實道:“大抵有三五百吧。”

三五百……

有人直吸冷氣,滿臉吃驚。

這個數目很驚人了。

即便是地方上的豪族,也一般辦不了這麽大規模的蒙學。

畢竟家族的人口隻有這麽多,也未必是所有族子們都能上學。

至於一般人家……

讀書?這是不可能的,不說讀書的花費,而且這讀書對於普通人而言,沒有多大的用處,畢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考功名。

劉彥驚訝地道:“這清平坊上上下下,也不過兩三千戶人而已,如何來這麽多的學子?”

書鋪的夥計便道:“巡檢司那邊鼓勵和提倡啊,巡檢司裏有個教育長,除了興辦學堂,便是鼓勵人讀書的。當然,大家肯將孩子送來學堂,也是沒辦法。這清平坊裏,男人要嘛做工,你瞧,像我這般,我就整天在這書鋪裏忙活,而賤內呢,現在也在紡布,這孩子丟在家裏,怎麽放心?且這坊裏嚴禁十二歲以上的孩子出來做工,說難聽一些,咱們從早到晚,顧不上孩子,送去學堂,每月也花不了幾個錢,索性就讓他讀點書,或許還有點益處。再不濟,就當是將孩子送到學社裏有人照看了,至少放心一些。現如今清平坊裏,大家都這樣幹。”

新奇了,這是上趕著將孩子往學堂送啊。

其實劉彥的心裏已經很是震驚,他上下打量眼前這夥計。

就這麽個夥計,他的孩子也上學?

這絕對是破天荒的事。

曆朝曆代,都不曾見這樣的人子弟讀書的。

可夥計說的很認真,不像騙人。

這一下子,眾官**起來。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我們還罵不罵清平坊了?”

“真有這麽多學子?”

“我聽這麽多的讀書聲,隻怕隻多不少。”

“哎呀,這是善政啊。”

“是啊,往日父母官想要教化,都教化不到幾個百姓呢,哪裏似這裏,大家都上趕著送孩子來的。”

這時候,那邊正隱隱的傳來讀書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

這一下,聽的人更心熱了。

是聖人教化的內容。

想想看,如此大規模的教化……

劉彥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混沌了。

雖然還有人低聲道:“這是張靜一的陰謀……”

可是……

說這話的人,底氣卻明顯的有些不夠足了。

軍心動搖了。

“咱們該怎麽辦,還死諫不死諫了?”

“你有聽說過,死諫半途而廢的嗎?要為天下人所笑的。”

“可我……我……我不想諫了……”

各種聲音都有。

眾人漫無目的,一時之間,竟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學社距離百戶所和巡檢司,不過一步之遙,前頭已可見到許多禁衛橫刀在那了。

於是,拿不準主意的眾人來到了這裏。

顯然,大家的心情都很複雜。

可就在這時,卻見一行人正從裏頭徐步出來。

為首之人,不是天啟皇帝又是誰?

眾官這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劉彥遲疑片刻,隻好帶著眾官上前見禮。

“臣等……見過陛下……”

這些人都是狼狽不堪,身上還沾著泥漿,衣冠不整。

此時卻紛紛拜下。

天啟皇帝背著手,神氣揚揚的樣子,左右有黃立極、魏忠賢、孫承宗和張靜一人等。

他看了他們一眼,笑了笑道:“諸卿,還要死諫嗎?不打緊的,朕在這裏,給你們留了位置,這裏比天橋坊好,幹淨。你們好好地諫吧。”

眾官的臉都紅了,頓時火起。

陛下,你又侮辱我們!

可為啥……內心會有一種屈辱感呢?

分明死諫是很神聖的事,結果陛下很歡迎的樣子,卻好像他們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劉彥一時猶豫起來,諫不諫且不說,還要不要死是個問題。

可仔細一想,好像如果因為這等事去死,很不值得的樣子。

此時,天啟皇帝道:“來,請諸卿在此死諫,還有……不要阻攔沿途的百姓,百姓們若是喜歡看,就讓他們好好瞧瞧,見一見我大明百官們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