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坊百戶所對於張靜一而言,不過是不停地找茬,而後再不斷的改進。

好在這隻是巴掌大的地方,又有訓練有素的七八十個校尉作為骨幹,其他的差役雖然是招募來的,起初用的不順手,可慢慢的,在設立了各種名目的考核之下,他們也開始動了起來。

隻要肯幹,就不怕出錯。

就好像一開始,暴雨來時,整個巡檢司幾乎陷入癱瘓狀態,可召集了街巷長動員之後,街巷長們再動員本街巷的人。

開始當然會很辛苦,比如暴雨的時候,患病的人找不到大夫,於是大家便找了辦法,四處聯絡大夫索性直接駐紮在茶肆。

又比如,暴雨之後,街道有大量的障礙,於是便先組織校尉清理一部分,其他的交給街巷長們去負責。

這世上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終究還是靠人。

尤其是等巡檢司和百戶所這裏步入正軌,開始井井有條起來,這街巷的商戶和百姓們也安了心,這時候便都覺得異常暴風雨也沒什麽可怕的,至少自己的財產和性命保住了,病了有地方治病,房子往日沒修葺的,也可暫住在茶肆或者客棧,終究有人安置。商賈們囤積的貨物,不害怕被風雨中損失掉,人心自然而然也就定了。

若是需要人手,隨時都可抽調,大家也樂於幫忙,甚至還覺得麵上有光。

張靜一已經習慣了巡視一處街道,大家便七嘴八舌的來詢問。

這個時候,他必須得擺出氣度來,其實這也是摸索出來的,你若是顯得太熱情,這問題便沒完沒了,那張靜一什麽都不必做,隻怕一天都得呆在這。

可若是太凶惡,大家又畏懼,有什麽問題不敢反應。

隻有一副官老爺的架勢,卻又不是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這其中的度,都是靠著總結了無數次之後,慢慢才掌握出來的。

這時,有人從人群中穿梭出來:“張百戶辛苦了,來吃吃我家的幹果。”

“張百戶我去下麵給你吃。”

外頭的風雨依舊很大,可這裏的嘈雜,卻讓張靜一覺得安寧。

他正待要宣講幾句,冷不丁的,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隨後,張靜一身軀一震,以為自己看錯了,便又看了幾眼,這才有些激動了,他下意識的想要上前去見禮,又突然意識到這裏人多嘴雜,便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歇,店家,二樓有沒有廂房,騰出一個來。”

店家聽罷,很是殷勤地請張靜一上樓。

這張靜一一說累,大家便也都啞火了。

張靜一匆匆上樓,叫來一個書吏,耳語一番,那書吏便下了樓去,隨即領著天啟皇帝一行人來。

天啟皇帝沒想到張靜一如此周密,見了張靜一,居然百感交集:“你給朕長臉了!”

張靜一此時有些暈乎乎的,其實他真的有些疲倦了。

他注意到連天啟皇帝身後的黃立極,還有一個不認識的老者正喜笑顏開地看著他。

張靜一道:“陛下怎麽來了。”

天啟皇帝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的確很令他意外,畢竟現在外頭可是風雨交集,皇帝不該好好地待在皇宮裏的嗎?

天啟皇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麽不能來?”

天啟皇帝說話,還是帶著驕傲的口吻,可說著說著,眼眶紅了,咬牙切齒地道:“來這清平坊之前,倒還不知那些人有多可惡,今日見了這裏,才知道原來那些人可惡到了這個地步。”

黃立極下意識地點頭。

雖然好像說的那些人……可能連帶著他也罵了的嫌疑。

不過黃立極現在堅定地站在了那些人的對立麵。

是啊,倘若隻是看了那天橋坊,倒還真未必覺得天橋坊有什麽問題,至少人家還可說,這是天災,已經盡了人事了。

問題是,有了對比就不一樣了!

“陛下……”

不等張靜一說完,天啟皇帝已深吸一口氣道:“走吧,去天橋坊,跟著朕一道去。”

張靜一還在一頭霧水,隻是這個時候,卻不得不從命。

眾人其實剛剛抵達天橋坊和清平坊交界的地方,魏忠賢已帶著浩浩****的人馬出現了。

魏忠賢行了個禮:“陛下,已圍住了,天橋坊上下,已是風絲不透。”

天啟皇帝滿意地點頭道:“很好,朕該見朕的那位大臣了。”

於是上了馬車,徑直往天橋坊巡檢司去。

巡檢司這裏,也有書吏察覺到了不對勁,慌忙來報。

“有大量的車馬朝巡檢司來,楊巡檢,我瞧對方的架勢,來的人不是等閑之輩。”

楊嫻此刻正在讀書,他隻抬眼:“身份不低?”

這書吏憂心忡忡地道:“學生瞧見有廠衛的番子和校尉隨扈……”

魏忠賢已調撥了大量的人馬,明火執仗隨扈天啟皇帝左右,這可和先前的時候不一樣。

楊嫻一聽,驚訝地道:“這天下能讓這些人隨扈的,不是陛下,便是九千歲,九千歲何至於來此,莫不是陛下來了?哎呀,看來吏部的奏報起了效果,我的美名,竟已傳至宮中了嗎?”

其實這樣想,也是很合理的。

畢竟此前吏部那邊已經上奏,將他直誇的天花亂墜。

在這個節骨眼上,陛下對他的印象改觀,也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了。

於是他喜不自勝地吩咐道:“快,趕緊召集人……迎駕。”

楊嫻美滋滋地帶著人出來,外頭依舊大雨如注,不過這沒關係,陛下若是親來,他即便淋成了落湯雞也值了。

隻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來的果然是天啟皇帝,馬車在泥濘和糞水之中艱難而行,這漫天的臭氣,讓天啟皇帝不由得懷念起清平坊的美好了。

他下車。

緊接著眾臣尾隨其後,再之後便是廠衛的緹騎。

楊嫻連忙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天啟皇帝隻看了他一眼:“進裏頭說。”

說罷,沒有多看他一眼,率先往裏頭而去。

等到進了公房,天啟皇帝落座。

楊嫻再行禮:“不知陛下遠來,有失遠迎,臣萬死之罪。”

天啟皇帝這才抬頭看著他,道:“前幾日,吏部主事趙霽見朕,說你愛民如子,此事,你聽聞了嗎?”

楊嫻心裏忍不住激動:“有過風聞,隻是具體如何,臣卻不得而知。”

天啟皇帝道:“那麽卿以為如何呢?”

楊嫻心裏說,這種事,我怎麽好說呀。

他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皇帝身邊的魏忠賢人等。

不過很奇怪,魏忠賢和孫承宗還好,都是板著臉,看不出好壞來。

唯有那首輔黃立極,卻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殺氣騰騰的樣子。

他記得……黃立極好像對他的印象還不錯的啊。

他什麽時候有得罪這位首輔了?

可現在顯然沒有讓楊嫻深思的時間,對於天啟皇帝的問話,他斟酌著用詞道:“臣其實也沒什麽功勞,隻是外間都盛傳……”

“盛傳你治坊有方,愛民如子?”天啟皇帝麵無表情地道。

“這……是的。”

“像你這樣的好官,我大明一定有不少吧。”

楊嫻慨然道:“臣慚愧。”

“你可一點也不慚愧。”天啟皇帝突然笑了笑:“隻是朕來的時候,在這天橋坊,卻見這裏汙水橫流,百姓們無法安置。”

楊嫻氣定神閑,倒是對答如流:“陛下,這是天災,臣其實為此憂心如焚。”

“你憂心如焚嗎?”

“是的。”

天啟皇帝卻是絕望地看著楊嫻。

其實他給了楊嫻不少的機會,天啟皇帝甚至在想,若是此人認罪,或許這件事也就罷了。

可眼下,天啟皇帝厲聲道:“來人……拿下!”

楊嫻一震:“陛下,臣有何罪?”

天啟皇帝已徐徐站了起來,轉身過去,背對著楊嫻,隻見這牆壁之上,如所有公房一樣,上頭掛著一個匾額:“明鏡高懸”。

天啟皇帝凝視著明鏡高懸四字久久不語,良久之後,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殺!”

一個殺字,雖然很輕。

卻好像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便是孫承宗和黃立極都大驚失色,覺得這……太過了。

可魏忠賢一得旨意,已是目露凶光,朝公房中的兩個緹騎使了個眼色。

緹騎便要上前。

楊嫻身軀已是顫抖,麵如土色,他有些不可置信,立即道:“陛下,這是為何,這是為何?臣有何罪?”

緹騎已是上前,反剪他的手,要拖拽他出去。

楊嫻見皇帝依舊背對著自己,無動於衷,於是口不擇言道:“陛下,陛下……我乃大臣,是進士出身的大臣,即便要殺臣,也當明正典刑,敢問臣何罪之有?”

“陛下……刑不上大夫!”

他歇斯底裏的大吼。

直到緹騎將他拖拽到了門檻,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身子便軟了下去。

這緹騎已是一把拽住他的頭上束起的發髻,拎著發髻,提起軟綿綿要癱下去的楊嫻。

拔刀,刀鋒對準了楊嫻的脖子。

楊嫻這時大吼:“國朝養士,豈可說殺便殺,我楊嫻無罪,今日陛下殺我,天下必離心離德!”

銀光一閃。

那刀已自他的脖子上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