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孫承宗和魏忠賢二人魚貫而入。

文華殿中的經筵還在熱火朝天地繼續著。

所謂的經筵,分為日講還是月講。

月講的禮儀很複雜,所講的內容,也多比較空泛,這要求所有的大臣都參加,都是一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可日講就不一樣了。

這種講授比較實際,一般是翰林參與,有時候,內閣大臣若是無事,也會坐在這裏聽一聽。

今日自是日講。

皇帝好不容易參加一次經筵,這讓翰林們很激動。

因為這樣的時候,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大家侃侃而談,很是熱烈。

所以魏忠賢進來之後,正要稟報,可孫承宗卻是用眼神製止了他。

在他看來,傳授課業是十分神聖的事,不能因為一件小事,而打斷了翰林們的授業解惑。

因而,他躡手躡腳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裏,盡量不去打擾。

當然……這一切都盡收天啟皇帝的眼底。

天啟皇帝自然是了解這個師傅的,這個師傅的性格比較剛烈,可是對於他的學業十分關心,是個極正直的人,有時甚至連天啟皇帝也有些畏懼他。

所以天啟皇帝既知孫承宗的心思,便也沒有打斷。

經筵繼續。

現在講授學問的講官,乃是翰林院侍讀楊嫻。

楊嫻所論述的,乃是關於孔子任魯國中都宰時,大治魯國的盛況。

其實這些內容,天啟皇帝早就聽爛了。

他是聽得昏昏欲睡,若不是礙於孫承宗在這裏,隻怕早已打呼嚕了。

楊嫻卻說得娓娓動聽,畢竟是專業幹這個的,說到動情處,激動得不能自己。

可見陛下木訥的樣子,沒啥反應,於是咳嗽一聲:“聖人大治魯國,以至魯國一時之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便是實行仁政的好處。我大明曆經兩百年,能延續至今,也是因為曆代先皇,奉聖人之道為圭臬的結果。不過近來,朝綱頗有崩壞的跡象,令臣不禁擔憂。”

此言一出……木訥的天啟皇帝瞬時懵逼,他張大了嘴,像塞了一個雞蛋一樣。

眾翰林們卻是個個微笑。

坐在一角的內閣首輔大學士黃立極,卻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

要知道,經筵發展到了現在,其實早已形成了一整套的規矩,從明初時的暢所欲言,在經過無數次的調試之後,已經淪為了形式上的講學。

畢竟皇帝和臣子之間在地位和身份上是絕對不可逾越的,這就導致雙方在“師生”關係這個領域內,處在一種誰都無法純粹進入課堂的狀態。

從內容上來說,也就是現在老師們“講義”需要提前由內閣修改,更是害怕在內容中暗寓譏諷,尤其是牽扯到時政的時候,是斷然不可率性而為的。

任何課綱,講授的內容,都是一審再審,不能出任何的差錯。

現在……顯然有些超綱了。

侍讀楊嫻,突然轉了話鋒,這肯定不是他一人所為。

天啟皇帝聽到這個內容,卻頓時抖擻了精神,相比於那些讓人令人聽得想睡覺的內容,顯然這種內容,反而對他的胃口。

他驟然之間龍精虎猛起來,很有興致地道:“噢,朝政有崩壞的跡象,這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楊嫻便道:“因為朝廷的風紀被破壞了。”

“哪裏被破壞了?”天啟皇帝說到這裏,卻是下意識的瞥了魏忠賢一眼。

他在心裏不由默默地道:莫不是又來罵魏伴伴的?

可魏忠賢卻是麵帶笑容,顯得非常淡定,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隻見楊嫻又道:“曆來朝廷以文治武,以讀聖人之道的讀書人來治理民政。這樣的做法,雖也有些許瑕疵,卻從沒有出現什麽大亂子。可陛下卻因為信任錦衣衛百戶,在京中設巡檢,令莽夫治街坊,雖街坊曆來不置文臣,而以順天府總攬各坊政務、訴訟之事,可開了此例之後,不但紊亂了朝綱,臣所慮的更是武人不學無術,不體百姓疾苦,淩虐百姓,使百姓怨聲載道,有冤不得伸張,苦不堪言……”

說到現在,算是圖窮匕見了。

這不是針對魏忠賢去的。

而是奔著張靜一去的。

天啟皇帝心裏不悅起來,臉一下子冷了幾分,淡淡道:“這件事,是有的,不過隻是一個街坊,有什麽關係呢?”

楊嫻正色道:“此例一開,便是取禍之道也。”

眾翰林們個個畢恭畢敬的樣子,不過心裏都暗暗點頭。

黃立極作為內閣大學士,按理來說,這個時候應該立即製止楊嫻的悖逆之詞,可他依舊穩穩的跪坐在一側,不置可否。

角落裏的孫承宗,麵上也古井無波,隻默默地看著,這樣的情況,他從前是見得多了,他現在剛來京師,許多情況還不清楚,還需慢慢的了解。

天啟皇帝道:“朕隻任命一個巡檢,讓張卿家治理一個街坊而已,就要天下大亂嗎?”

楊嫻道:“即便是一街一坊,這街坊之中,住的也是我大明的生民百姓。這些百姓,視陛下為父母,他們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固為九五之尊,卻應不因惡小而為之,怎麽忍心讓這上千百姓,卻因為個人的喜好,而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呢?”

這話說得可謂是大義凜然,但凡聽了去的人,隻怕都忍不住擊掌叫好。

天啟皇帝顯然已經臉色很難看了。

這何止是在罵張靜一,分明是連帶著他這個皇帝也罵了。

這個不能幹。

那個也不許幹。

可也沒見聽從了你們的建議,就能幹好。

天啟皇帝便辯解道:“就事論事吧,這張靜一,有什麽劣跡呢?”

楊嫻氣定神閑地道:“這一點……臣已從各地的奏報中窺見了一二。”

楊嫻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振振有詞地繼續道:“清平坊的錦衣衛,勒索商戶,這是順天府奏報的。禦史黃有龍又奏,說錦衣衛淩虐百姓,曾一次在街上,捉拿了百姓七十餘人,連夜置刑,可謂是嚴刑峻法……還有……”

天啟皇帝頓時想起了此前的許多奏疏。

他忙是壓壓手:“那麽依卿所言,該當如何?”

楊嫻便道:“臣對張百戶,沒有任何的成見,他乃是錦衣衛,如何知道治理一方的艱辛呢?臣還知道,張靜一不過是少年,即便在他的治地,發生了許多駭人聽聞之事,不過想來,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這話大抵的意思是,不是張靜一壞,其實隻是張靜一水平太低而已。

若是繼續引申,其實就是這家夥不學無術,沒有讀書的結果。

當然,這裏頭的讀書,並不是說張靜一不懂識文斷字,在翰林這樣的人看來,舉人以下之人,就盡都是文盲,這一點,想來大家沒有意見的。

楊嫻又道:“所以陛下隻需裁撤他的巡檢即可,令其好好做好親軍分內之事,除此之外……臣還聽說,他廣置什麽街長、巷長,這些街巷之長,不過是酷吏而已,也理應裁撤。”

楊嫻倒是沒有追究張靜一的罪責,畢竟這張靜一還是有救駕之功的。

天啟皇帝卻是踟躕了,張靜一幹的這樣壞?

他自是有些不信的,於是道:“諸卿可有什麽看法呢?”

朕才不聽你楊嫻一人的。

他這一問,頓時讓這殿中活躍起來。

一個翰林道:“陛下,楊公說的對,臣也耳聞,清平坊的百姓已經受不了啦。”

“臣這裏,還聽說一個叫王政的商賈,實在無法忍受清平坊巡檢司的盤剝,跑去了順天府告狀。”

“臣這裏也聽說一件事……在那兒,便是百姓們隨口吐一口吐沫,竟也會被人抓走,說是要罰款,竟索去了財物,苛政猛於虎啊……”

“臣……”

“臣也有奏……”

好家夥……

這不問不知道,一問……連天啟皇帝都呆住了。

可謂劣質斑斑呀!

這樣說來,張靜一任巡檢才一個多月,照著這麽個說法,在巡檢任上,張靜一至少每天得幹幾十件壞事,才能補上這麽多罪責啊。

就算不吃不睡,一個時辰也得幹兩三件壞事。

他這麽勤奮?

“陛下……”楊嫻很是痛心疾首地繼續道:“酷吏誤國,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陛下為何還要包庇他呢?請陛下早作決斷,以安民心。”

這幾乎已是一麵倒的局麵了。

所有的壓力,都壓到了天啟皇帝的身上。

天啟皇帝皺著眉頭,遲疑著道:“即便大家都覺得這樣不妥,可朕……”

說到此處。

卻是一個不一樣的聲音突的冒了出來:“臣看到的情況,卻和諸公不一樣!”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

於是大家紛紛朝著目標看去。

隻是……這不看還好,一看……所有人卻都呆住了。

若是尋常人倒也罷了,大家都說東,你一人說西,那你算老幾,想跟我們這麽多人對著幹嗎?誰怕誰!

可眼前這人……許多人是認識的……孫承宗。

孫承宗的威望,還有在士林中的口碑,分量十足。

像他這樣的人,一個人可以抵一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