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王對王

前軍,留守司行轅,馬家渡上渡口。

吳憲法手心全是汗水,被武陀推到最前麵之後,他腦子裏早已是一片空白,也管不著是否劈中敵人,隻胡亂地揮舞著手中的大斧。

背嵬士乃是一軍之精華,所選之人皆身高力大,這把斧子在他手頭使來輕飄飄如同竹竿,所揮過之處,遼人紛紛倒下。

又兼他身上穿著厚實紮甲,即便中了敵人幾記,一時間也死不了。

隻是,強烈的恐懼連帶強烈的亢奮使他的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隻片刻,力氣就耗盡,胸口喘得將要爆炸,腳下也像是踩著一團棉花。

“殺殺殺!”即便吳憲法恨不得立即丟掉手中兵器,徑直倒在地上再不起來,背後的同伴也不斷地推著他向前。

戰了半夜,看到往日一起在操場上出操習練,在宿舍裏聊天說黃段子,在食堂裏你給我夾一快菜,我搶你一片肉,說說笑笑的袍澤弟兄就這麽倒在戰場上,大家都紅了眼。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心中還有對死亡的畏懼的話,現在已經被徹底的仇恨代替了。

大家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殺光眼前這群遼狗。

“衝上去,吳憲法,我入你娘,龜孫子你慫了嗎?”

“跟上,跟上武娘子!”

……

眼前已經變成徹底的紅色,戰船在燃燒,雙方的士卒在流血。

靠在岸邊的幾條船上擠滿了契丹人,再站不住人。其他遼軍撲通下水,朝更遠處的大船跑去。已經談不上任何陣勢,無論他們的軍官如何彈壓,這些曾經在淮西、淮北縱橫千裏不可一世的河北簽軍都驚慌地大叫著,崩潰到不可收拾。

為了減輕身上的重量,已經有遼人扔掉手中兵器,脫掉身上鎧甲。

先一步登船的契丹人抽出大弓,胡亂地朝下麵射去。剛開始的時候還知道朝泗州軍陣後覆蓋,打亂宋人的陣行,延緩王慎的進攻。但隨著泗州兵和遼軍混成一團,他們也沒辦法分辨。

一叢叢箭雨潑下,不但泗州軍士兵,就連契丹人身上也掛滿了白花花的羽箭。

“咻!”流矢無眼,一支羽箭從黑暗中襲來,直奔吳憲法麵門。

這是他身上唯一沒有遮擋的地方。

心中頓時一涼: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在他身邊,武陀猛地攤開左手手掌朝前一拍。

“嚓”千鈞一發之際,那支奪命的羽箭被擋住了,但武陀的手掌也被射穿。

悶哼一聲,武陀正要說話。突然,又有一柄長矛投來,徑直從他前胸入,後背出。

仿佛如中電擊,武陀退後一步,倒了下去。

“武陀!”吳憲法悲愴地大叫,扶住戰友。

這個時候,又有一支流矢射來,正中他的小腿。

再也支撐不住了,二人同時倒地。

武陀口中有血湧出來,不住喊:“衝上去,衝上去,殺韃子,殺韃子!”聲音漸漸弱下去。

“堅持住,不能死,不能死!”吳憲法眼中有淚水湧出來:“兄弟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殺我。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救我呀?”

武陀低低呢喃:“吳……憲法,是的,我想殺你,想得都快瘋了……可是,可是……上了戰場,我們就是,就是……呼,就是兄弟……別管我,殺敵,殺敵……殺……”

他頭一歪,身體軟了下去。

吳憲法大聲號哭:“武娘子,你他娘就是個女人,這點傷就想死,老子瞧不起你。快起來,快起來呀。你他娘起不起來,再不起來,看爺爺等下怎麽收拾你。啊啊啊,兄弟啊,兄弟啊,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你不是一直想殺我嗎,是男人你就站起來呀,站起來呀!”

他抓住武陀的手不住地抽著自己的臉。

……

戰鬥還在激烈進行,雙方都知道大家都沒有力氣了。不管是要獲取最後的勝利,還是在這殘酷的修羅場上活下去,都得提起最後一絲剩勇,揮動手中兵器。

“過來,過來,過來!”嶽雲一手骨朵,一手短斧,不住地將一個接一個遼人打翻在地,怒吼聲四下回**:“遼狗,你怕了嗎?”

轉眼,他就如巨大的攻城錘向前突進了二十來步。

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勇猛的虎賁,即便女真鐵浮屠也不過如此。

耶律馬五身邊的護衛聚了被他衝散,散了聚,接著又被衝散,早已膽寒。

一個侍衛大叫:“都監,事已不可為,快上船撤退,留得青山在……”

耶律馬五突然轉身,一腳將他踢倒在地,腳下用力一踩,響起顱骨骨折的聲音。

這個金國太原兵馬都監,河北簽軍中的第一勇士長聲怒嘯:“大遼的男兒們,你們怎麽了,你們怎麽了?你們忘記咱們的祖先骨子裏的勇氣了嗎,宋狗強弩之末,馬上給我下船,殺回去。老子要贏,老子要贏!”

他的麵孔徹底扭曲成一團,顯得無比猙獰。

身邊的士卒被嚇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但心中卻是頹然:就算反身殺回去,擊潰這一支宋軍又能如何?我們這一千人馬已經死得七七八八,活著的也是渾身帶傷,難不成還有力氣馬踏連營?

沒用了,沒用了。

長嘯聲中,耶律馬五搶過一麵小圓盾和一把大刀,不管不顧地一頭紮進宋軍人潮裏。

他的熱血已經徹底上頭,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感覺自己消失的力氣又回來了。

作為一個從小在軍中效力,大大小小經曆過上百場戰鬥的大將,耶律馬五早已經將生死看淡。他也知道上了戰場,你得保持平和的心態和穩定的呼吸,如此,力氣才能持久。那種一看到敵人就紅著臉,咬牙切齒的人,隻需片刻就會因為體力透支而軟倒在地,也死得最快。

但是,現在他已經徹底記不起一點了。

一軍軍主既已死戰,屬下自然用命。

在這個時候,遼人皮室精銳才顯出極高的戰術素養。立時就有一群甲士跟了上來,團團護住耶律馬五。

一個起落,耶律馬五等人和嶽雲的背嵬士再次撞在一起。瞬間,就有幾人同時倒下去。

耶律馬五手中盾牌飛舞,不知道拍開多少砸過來的鐵錘和大刀。他手中的刀子瘋狂地砍在背嵬士身上,砍得血肉紛飛。有長矛刺來,卡在盾牌上麵。他手一轉,喀嚓一聲,槍杆子斷了,那個使槍的宋人的身體也失去平衡,朝前趔趄而來。

又是兩麵盾牌揮過去,撞得那個士兵口吐鮮血騰空而起。

護衛的用處就是在主將和敵廝殺時,用盾牌替他遮擋敵人的兵器,耶律馬五身邊同樣如此。

這個時候,嶽雲手中的斧子終於到了,喝一聲,短斧瞬間如雨點劈出去,似同時落到三麵盾牌上。

一股巨力用來,三都被砍得後退了一步,而耶律馬五手中的盾牌也碎成了兩片。

看到有便宜占,一個背嵬兵一矛前刺。

耶律馬五不退反進,一步搶入槍圈,大吼一聲,手中半截盾牌狠狠抽在那人的脖子上,清脆聲響,宋人的腦袋軟軟地掛在背後。

旁邊,嶽雲的骨朵又來了,卻被耶律馬五身邊的護衛手中盾牌擋住。

好個嶽雲,目光在黑暗中爆出綠光,蠻勁上來,手中的斧子和骨朵雨點般落下,隻對著那麵盾牌。

那個遼人如何抵擋得住這泰山壓頂似地重擊,軟軟地坐了下去,瞬間被人潮吞沒。

這已經是簡單粗暴的打法了,拚的就是誰的力氣大。

嶽雲懶得管倒下的敵人,因為有兩支遼人的長矛正朝他胸口刺來。

好個嶽應祥,身體一轉,掖下猛地將兩柄長槍夾住,再一折,槍杆子如桔稈般斷掉。

強大的反彈力作用下,兩個遼軍士兵虎口同時裂開。

他伸長了脖子朝前看去,粗壯的脖子上是兩根血管突突跳動:“遼狗,嶽雲在此,可敢戰乎?”

身前是已經膽喪的遼軍士兵。

……

一排長斧劈來,瞬間,耶律馬五身邊的護衛為之一空。

“直娘賊,這宋狗的韌性太強了,已與女真相當,什麽時候……杜充練出這樣的強兵?”

“宋狗這員小將才這點年紀,就強悍成這樣,再過得十年八年又如何得了?”

“殺了他,殺了他,我不能後退,不能!”

耶律馬五又接過一麵盾牌,狠狠朝前一架,架住嶽雲的一斧一錘,兩人力氣相當,三樣兵器在空中一頓。

就是這個時候,耶律馬五豐富的作戰經驗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根本來不及多想,他身子一旋,就帶得嶽雲身體一虛。

與此同時,耶律馬五手中的刀就如電般朝宋人小將背心砍去。

此刻的他在大量腎上腺激素作用下,感覺力氣比平日裏還大上幾分。這一刀若是砍中,就算不能結果了敵人的性命,也得叫他徹底失去戰鬥力。

突然,“突”一聲,不知道什麽東西打在他眼睛上,那麽地疼,眼前全是金星閃動。

“糟糕了!”耶律馬五駭得渾身冷汗如漿而出。

高手過招,生死隻在一瞬。電光石火中,嶽雲手中的骨朵已經狠狠抽到他的腰上。

整個五髒六腹都在翻騰,鮮血刹那間湧上喉頭。

“保護都監!”

“都監!”

看到猛然倒下去的耶律馬五,所有的遼人都在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