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耶律馬五

這大江緣何如此之寬?

江風鼓**,眼前的雪幕已被這大自然的力量扯得粉碎,眼前一片開闊。站在最前麵那艘戰船上,金國招討都監耶律馬五身上的鐵甲已經被寒風吹透了,卻不覺得冷。隻是……這頭有點暈。

昨日白天時那場大戰的酣暢淋漓,至今依如醇酒,使他有種宿醉未醒的感覺。

我大遼勇士的血氣還在呀!

就在昨天,他的五千契丹勇士剛到大江北岸搶占渡口,還沒來得及紮營,宋人建康留守司的三萬大軍就過河了。

隻見滿江都是升的風帆,大大小小的船隻互相靠在一起,密密麻麻,似是看不到盡頭。宋人的富庶和軍資的充裕可見一斑,老實說,馬五以前還從來沒見過如此的宋軍,竟被震住了。

說不心虛也是假話,眼前這股敵人可是宗澤宗汝霖一手**出來的強軍,當初在留守東京的時候,即便強悍如女真,進入東京地界,也大大小小吃了無數虧。

自己今天突然遭遇宋軍主力,能討到好嗎?

大驚之下,耶律馬五隻得強提起精神排兵布陣,並派快馬向完顏宗弼求援。

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傳說中無敵的宋人留守司兵馬如此不堪一擊。

沒錯,對麵的宋軍依舊和以往那樣裝備精良,人人身上著甲,看起來仿佛是被鋼鐵包裹。可等到我契丹勇士一個衝鋒,三萬宋軍卻潰了。

而自己手下的士卒在見了血之後,又想起當年的大遼滅國之恨,一個個都殺紅了眼。

是的,當年若不是宋人背信棄義和女真夾攻我燕京,我大遼怎麽可能敗得那麽快那麽慘。我大遼打不過女真,被人滅國。男兒大丈夫,沙場對決,堂堂正正,雖敗也無憾。你宋人在背後搞陰謀詭計,卻是令人不齒。

可笑宋朝趙佶小兒後來也做了金人俘虜,受盡淩辱,真真是大快人心呀!

耶律餘緒將軍說得對,咱們現在降了女真,滅國之痛自是罷了,但宋人的背叛卻不可原諒,這一切都得在戰場上找回來。怎麽也得讓世上人看看,我契丹男兒也是能戰的勇士,怎麽也得讓宋人也嚐嚐自己種下的苦果。

……

實際上,女真族人本少,李綱曾經說過:“金兵大張其勢,然得其實數不過六萬,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雜種,其精兵不過三萬。”

因此,在進攻宋朝的曆次軍事行動中就不得不依靠從前的遼兵。

這次兀術攻宋所征召的河北簽軍大多是以前遼國的契丹。

而經過這幾年的戰鬥,契丹將領也飛快成長起來,在金軍中擔任要職。

如耶律馬五自投金人以來就參加過靖康年兩次開封之戰,完顏宗翰的太原之戰,以及滅府州折家之戰。而他也因為積軍功,從一員普通將領被提拔為元帥府兵馬右都監。成為這次兀術滅宋東路軍僅次於四皇子和完顏拔離速的軍中第三人。

昨天一戰,馬五始終衝在最前麵,手中的刀滿是缺口,砍不動了,就換一把新的。殺到後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斬首了多少宋人將卒。

這一戰不但將宋軍盡數趕下河去,還繳獲了幾十條大船。

待到兀術主力趕到之後,戰役已經結束。

看到那麽多船隻,全軍上下欣喜若狂,這可是他們在江北勾留一月唯一的繳獲啊!有船在手,橫亙在大家麵前的長江天塹總算變成了通途。

如此順利的戰鬥,如此重大的戰果,讓馬五手下這支女真人的仆從軍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軍中彌漫著狂熱氣氛,上下將士紛紛請戰,請他立即率領大夥兒乘船打下馬家渡,為大軍在長江南岸開辟出一座橋頭堡。

耶律馬五也有是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部隊隻休整了一天,就向兀術請戰,事不宜遲,必須在最可能短的時間打過去。宋人人多船多,又熟悉水性。若叫他們醒過神來,和咱們在江上水戰,任憑我女真、契丹勇士再善戰,這場戰役也得打成夾生飯。

在他身後,十九條大船的船首,都有一個軍官使勁地將手中的小旗朝下揮動。在船舷兩側,一排長長的船槳刺入水裏,隨著旗子朝後滑去,這使得船隻看起來就像是張牙舞爪的螃蟹。

每劃動一次,身下的江水就發出一聲“嘩啦”巨響,如雷似霆。而耶律馬五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明顯地朝後一仰,顯然船隻正處於高速運動狀態。

但是,周圍都是一團漆黑,除了連天飛雪在夜光中不住閃爍,卻是什麽也看不見。

船仿佛行駛在天地初開的那一團混沌之中,不禁叫人懷疑根本就走不到頭。

“這江怎麽如許寬闊,我會不會走錯航線了,會不會這麽飄下去,直接飄到金陵?對岸的宋人在哪裏,他們會不會已經有了提防,正聚攏大軍在對岸等著我們?”頭還是暈得厲害,耶律馬五心中不覺擔心起來。北人不懂操舟,船上的風帆也使不了,隻能靠人力硬劃。自己也算是身體健壯之人,此刻竟是欲將剛吃過的晚飯吐出來,更別說麾下的渤海子弟了。

他們還挺得住嗎,等下還能廝殺嗎?

一時間,內心中全是亂糟糟的念頭。

正在這個時候,身邊一個士卒低呼一聲:“都監,到了。”

聞言,耶律馬五身子一顫,順著他的手臂看過去。

隻見,前方的雪幕中有一片璀璨的燈火投射而來,將江岸照得如同一片白地。光影瞬間籠罩到耶律馬五頭上,使他眼睛短暫失明。

好半天,他才恢複過來,定睛看去。

沒錯,那就是宋軍大營所在的馬家渡碼頭。從這邊望去,能夠清晰地看到岸邊的青石台階,看到倒影在水中被江流扯碎的燈火的反光。

在碼頭後麵則是一圈平緩的丘陵,優美得如同美人妙曼的身姿。

實在太近了,在夜幕和大風雪的掩護下,船隊竟然就這麽輕易地抵近,距離敵人大營隻兩三百步。

預料中的投石和火箭並沒有出現,岸上隻幾個士兵圍在火爐邊上,一臉喪氣地向著火。

要贏,要贏了!

耶律五馬內心瞬間被強烈的喜悅占據,他緊抓著船舷,竭力將身體探出去,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同時,二十條戰船上的契丹簽軍也意識到勝利就在眼前,手上的槳劃得更快,他們臂上的肌肉高高墳起,顯然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但因為實在太激動了,動作卻顯得散亂,節奏也亂了。如此,船反而慢了下來。

響亮的劃水聲驚動了岸上的宋軍,肉眼可見,正在烤火的士兵同時抬頭看過來,然後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良久,才有人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大喊:“敵襲,敵襲!”

鑼鼓亂糟糟地響起來,碼頭上亂成一團,有人去拿兵器,有人則東一頭西一頭地跑著,有軍官大聲呐喊,試圖將手下列成陣式。

一排接一排柵欄被宋軍士兵抬起,擋在道路上。

更有紛亂的羽箭射來,叮叮地釘在船幫子上,釘在契丹士兵身上。

有一個士兵運氣實在太差,麵上中了一箭,悶哼一聲落下水去,飛濺起雪亮的浪花。他一身重鎧,一旦入水直如秤砣般直接沉入江底。

被敵人羽箭一阻,契丹簽軍下意識地躲閃,船更慢。

既然已經暴露,既然已經抵達戰場,耶律馬五怒嘯一聲跳到船頭上,在箭雨中挺直身體,回頭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長嘯:“亂什麽,亂什麽,看看你們,看看你們,身上哪裏還有半點我渤海男兒的氣概?對麵是什麽人,咱們的手下敗將。我們昨天能夠贏他們一場,今天就能再贏。渤海的男兒們,你們膽子大不大?回答我!”

一千契丹士兵同時大吼:“賽過虎豹!”

“你們的弓箭可準備好了?”

“足可射穿敵人的心髒!”

“你們手中的刀快不快?”

“足以砍下宋狗的腦袋!”

“好!”耶律馬五高聲長笑:“我耶律馬五當衝殺在最前頭,你們隻需跟著我就是了。現在,把鼓給我敲響,隨著著鼓點操槳,不要亂。仗有得你們打,宋狗的頭有得你們砍!”

“是,都監!”一千多士兵同時大喊。

激烈的戰鼓震天而鳴。

兩三百步距離何等之短,隻頃刻間,耶律馬五身下的戰船就狠狠地撞在碼頭上。

沉重的鐵錨扔出去,鉤在台階上,濺出點點火星。

耶律馬五搶過衛兵手中的長斧,大吼一聲就率先躍下去,舞出一團白光就撲進一群呆若木雞的宋軍之中。

長斧一掃,就有兩個敵人被他砍做兩截,腥熱的**滿天飛舞。

與此同時,其他戰船上的契丹人也紛紛跳到岸上,一刹那,先前還靜謐的馬家渡碼頭箭石飛舞、熱血奔流、殺聲震天。

見耶律馬五如此凶悍,昨天大家在戰場上又被他打破了膽,“轟”一聲,宋軍就散開了,不要命地朝碼頭後麵的小山丘上跑去。

颼颼,幾支冷箭貼著耶律馬五的麵頰掠過,但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手中大斧夾帶著轟隆的風聲不住砍在攔出的拒馬上,隻砍得木屑紛飛。隻兩三下,就將其砍成兩截:“衝上去,占了那片山丘,快快快!”

宋軍懦弱膽怯,對贏得這一戰,他並不擔心。唯一顧慮的是敵人手頭的神臂弓,昨日宋軍渡江而擊,自己的手下就在這種犀利的兵器下吃了點虧。如果不盡快占領前方的高地朝敵營深處突破,一旦宋軍回過味來,將弩兵布置在那裏,居高臨下,這一仗就不好打了。

前邊的宋軍已經徹底混亂,隻不要命地轉身朝山坡上跑去,一邊跑,一邊發出歇斯底裏的叫喊:“敗了,敗了!”

潰卒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山坡,看起來至少有上千。

而在他們身後,契丹勇士則排著整齊的陣勢不緊不慢地追趕,時不時抽弓搭箭將一叢箭雨當頭淋去,加速敵人的混亂。

其實,耶律馬五知道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此刻敵人已經徹底失去的秩序,他幾乎不用做什麽,隻需驅趕著這群潰敵不住向前推進。

在如此的夜色遇襲,敵人必然炸營,而這一千多潰兵也會像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在這種情形下,別說昏庸無能的杜充,就算是趙匡胤重生,也會被亂軍踩成肉醬。

贏了,徹底地贏了。

風雪撲在麵上,鑽進眼睛裏,耶律五馬提著大斧堅定地朝前走著,突然有熱淚淋漓而下。

宋人的留守司完了,這支軍隊的骨幹都是當年攻打我燕京的西軍。

若非是他們,我大遼怎麽可能亡國。

這些年,多少我契丹、奚、渤海的勇士戰死沙場,家家帶孝,戶戶喪丁。這一切,皆拜眼前這些西軍雜種的所賜。就在今日,我們所受的苦痛要讓他們千倍,百倍地還回來。

消滅他們,殺光他們。

除死方休。

這大雪,這落在江南也同樣落在燕山的大雪,這是屬於我們北地男兒的凜冽冰寒,就如同我們的堅定的心。

保佑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