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快如箭(一)

雪幕中,火把的長龍在田野間盤旋迤儷。時而分散成幾股,時而又合而為一。正一點一點朝前推進,看起來好象很是緩慢。

可湊近了,你才能聽到大軍行軍中鏗鏘有力的步伐,感覺到撲麵而來的男兒熱血之氣。

一隊接一隊步卒在路上小跑,他們身上都穿著鎧甲,甲葉子在火光中閃閃發亮。

另外,在肩膀上,每個人都還背著一張捆好的被子。

大冷天的,經過這一路的強行軍,所有人都跑出汗來,頭上都是騰騰熱氣。有的人甚至摘下頭盔,大口大口地喘息。

沒錯,這正是朝馬家渡急速奔馳的泗州營。

如今,經過一夜的猛跑,他們已經走出去二十裏地,這已經是這個時代精銳軍隊一日的行軍距離了。

金陵據險臨江,交通便利,西通荊湘,東接三吳,鍾山龍盤石頭虎踞,形勢獨盛。境內河流湖泊縱橫,實為形勝之地。東南地區本無崇山峻嶺,內部多是河道縱橫的平原。但金陵周圍卻有足夠多的山以為屏蔽,也因為有這個優勢,南京曆來都是南方王朝國都所在。

但也因為這樣的地形,給泗州營的急行軍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好在金陵之所以成為南方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並不是隻有長江水運。從唐朝江南大開發起,石頭城就修建了四通八達的官道交通網,把大江南岸的各大城市連接在一起。

泗州營如今走得這條路正是從金陵到太平的唯一道路,北宋一朝國家富庶,因此道路也修得平整,可容兩車並排而行。

饒的如此,這麽多全副武裝的士卒暗夜行軍,還是走得異常艱難。實在擠不下了,有的人直接跳到旁邊的水田裏,尋找夜光中依稀可辯的田埂。

泗州營和這個時代的二線非作戰部隊的宋軍一樣全是步卒,還做不到騾馬化。軍中隻有六匹戰馬,七匹挽馬和六頭驢子。而在現在,挽馬和驢子都要陀運軍械和糧秣。至於戰馬,則用來拉那些早已經走癱了的衛州文吏們。

雖說是一軍之統帥,王慎也同他手下的士兵一樣一隻手柱著長矛,邁動著有力的步伐向前。

道路狹窄,身周全是渾身大汗的士兵。彼此摩肩接踵,鎧甲葉子沙沙鳴響。火光中,那些樸實的士兵見自己的統帥也跟他們一樣走得渾身是泥,心中振作,就算心中有些許抱怨,也沒有什麽話好說。

其實,王慎心中也是暗自叫苦。這次長途急行軍,他換上了珍藏已久,做為對現代社會紀念的戶外鞋和襪子,在泥濘的路上走得是比其他人要穩當得多。/再加上在以前他沒事就去爬山露營,身體本就健壯。但是,作為一軍軍主,他還要在隊伍中來回跑,並大聲鼓勵已經走不動的士卒。扶上一把,或者接過士兵手中的武器鎧甲,幫扛上一段路。

如此,體能的消耗也比其他人大許多。

長途徒步要想節省體力,你得保持固定的節奏。他這麽忽快忽慢地走著,一夜下來,腳趾的背上竟然被磨出血泡來,一動,就疼得鑽心。

這個時候的他真想立即停下來,喝口熱咖啡,鑽進帳篷裏美美地睡上一覺。

但他不能,不但不能停,還得裝出一副神采熠熠的樣子。整整一夜隊伍才走了二十裏路,從金陵到馬家渡有一百裏路,來得及嗎?

王慎禁不住回頭朝東方看了一眼,雪還在下,但遠方的地平線上有微微晨曦透出。

心有所思,腳下不禁一個趔趄。

跟在他後麵的兩個衛兵急忙伸手來扶,王慎用力柱著槍杆子,一揮手打開他們的手,嗬嗬笑道:“直娘賊,踩到稀泥了。老子還精神著呢,你們等下可別被我我甩了。”

笑完,就張大嘴巴,將一口接一口白氣噴了出來。

旁邊戰馬上杜束也不好受,他凍了一夜,一張臉已經變得煞白,哆嗦道:“道思,你這一晚上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身上都是泥。要不,我下來,你上馬坐上一段路。”

王慎笑道:“約之,你還是算了吧。先前你出軍營走了不二裏路就跌得連你娘都不認識了,現在嘴巴裏還都是泥。再下馬走,等下午飯都吃不進去了。”

周圍正累得七葷八素的士兵們都低低地笑起來,他們加入泗州營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是他收集的流民,一同過江逃生,有人則純粹是為了在這亂世求一口飯吃。這些農家子弟以前對王將軍純粹是因為等級觀念,對上司下意識地服從。

進軍營後,卻發現每日訓練的時候,王將軍都會跟士卒們一起在操場上摸爬滾打,無論是戰術訓練還是隊列訓練都比大家做得更好。今次急行軍,更是連馬都不騎,說是要和袍澤兄弟同甘苦共患難。有這樣的長官,大家感覺親切的同時,更多的是敬佩和愛戴。

杜束這人雖然脾氣好,可以前好歹也是做過衛州錄事參軍的,雖說品級不高,在官吏分流的宋朝連官都算不上。可真比擬,也相當於後世的副處級官員,尊卑有別,被士兵們這麽哄笑,還是有些氣惱,撅了嘴不說話。

“嗬嗬,約之生氣了,來來來,我替你牽馬。”王慎就喜歡看這個杜約之生氣的模樣,就要去拉馬。

杜束急忙跳下地:“我自己來,受不起。坐了一夜馬凍都凍死了,得活動活動筋骨。高縣尉,你坐吧。”就換了另外一個走得已經累得麵孔都扭曲了的衛州同僚。

他心中奇怪,留守司的命令是一日之內趕到馬家渡,這明明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就是說說罷了。偏偏這個王道慎要連夜出發,還走得這麽急,他怕什麽呀?如果將來留守司追究下來,大不了我去頂著就是。俺好歹也是杜相的侄兒,別人也會給三分麵子,難不成還敢對咱們行軍法?

還有,咱們這群文吏身子本來就弱,亂糟糟走著,不是耽誤工夫嗎?

再說了,我們這三十來人在泗州營就是個擺設,到現在還沒有帶過一兵一卒,軍中士卒也沒人認識咱們,王到思你去馬家渡自去就是,帶我們又有什麽用處?

雖說心中疑惑,但還為剛才的事情生氣,杜束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隻顧趕路。

王慎嗬嗬一笑,對身邊的兩個衛兵道:“你們兩扶好杜副軍使,不管是背還是抬,都不能讓他掉隊了。否則,軍法從事。”

“是,將軍。”一個衛兵點了點頭,上前一把就背起杜束朝前跑。

杜束氣憤得臉都紅了,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兒。”按說,自己也是人上人,被人背著也沒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有點丟人。

眾人又是大笑,這一笑倒是笑精神了,走得腳下生風。

天一亮開,路也好走起來。

這一天部隊都在飛快的運動中度過的,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路,眼前還是連綿起伏的小丘陵。

等到隊伍再次停下短暫休整的時候,杜束感覺自己一身都快要散架了,腰也僵得厲害,需要半天才能慢慢伸直。

同時,兩條大腿內側根處火辣辣的,用手一摸,疼得直接打哆嗦。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因為長時間騎馬被磨破了皮。

在這一天中,他一會兒騎馬,一會兒下地走上幾步,一會兒又由衛兵背著走上幾裏,一會兒因為一腳踏虛跌個狗吃屎。

到此刻,他頭臉和身上全是濕泥,再沒有半點力氣了。

和他一樣,從衛州來的加入泗州軍的文吏們也同樣狼狽。這些官吏大多四十出頭,最年輕的那人也有三十三歲。以前居移氣,養移體,享受慣了,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苦。此刻,大軍聽下歇息,大夥兒也顧不得體麵,和其他士卒那樣一屁股坐在爛泥裏。有的人甚至直接平躺在地,呼呼大睡,任由雪花撲麵,然後融化成水流進頸窩。

和衛州官吏們,如今在泗州營掛名的軍官不同,士卒們都還精神著。有人大口大口拒絕咀嚼著幹糧,有人在小聲說笑。有人則實在無法忍受腳底板上粘著的厚實的淤泥,揀來一根木棍使勁刮著。

還有兩人不知道什麽原因起了衝突,紅著眼睛相互抓扯,被軍官怒氣衝衝各自打了兩軍棍,這才喘著氣分開。

“這些軍士,怎麽這麽有勁?”一人在杜束身邊說。

這人杜約之認識,乃是衛州新鄉縣的縣尉,現在泗州軍掛了個都虞侯的職,什麽活也不用幹,每月三百斤米,一尺麻布,一雙鞋。他以前帶過鄉軍,也算是身體健壯之人,這一日一夜走下來,已然是承受不住,滿臉都是青氣。

杜束:“王道思怎麽練兵你又不是沒見過,每日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士卒們都要全副武裝跑上十裏路,你我卻是比不了的。我知道你現在閑得難受,想要帶兵,不如也跟著泗州營訓練。”

那人想起泗州營訓練時可怕的場景,頓時變了臉:“我還是算了,咱這個都虞侯也是王道思的看顧,給口飯吃而已。等到以後有了別的門路,自是要辭了職務走的。這兵,不帶也罷。”

見他畏訓練如虎,杜束正要笑。那頭,有傳令兵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各都各隊注意了,抓緊休整,一柱香之後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