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十一月十六日(二)

建康留守,大宋右相杜充這人心胸狹窄,眼睛裏不揉沙子。本來,在背後說出他糊塗的話,王慎心中也是後悔。

不過,軍帳中的其他人好象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有鄭副指揮起頭,其他衛州來的官吏們也大聲埋怨起來,皆說:“是啊是啊,直是多事。”

“女真人是那麽好對付的,貿然出擊,搞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完了,完了,留守司的兵馬自從開封撤下來之後,兵力不足,士氣低落,如果這次再敗,這建康還守得住嗎?”

“國事如此,杜公美難辭其咎。他在東京丟城失地,定然是怕官家和朝廷責怪,想要軍功,本身就存了私心,乃是不忠;以小謀大,挺而走險,乃是不智。如此不忠不智之人,也配主持東南軍政大局,也配主持江淮防務,官家糊塗,朝廷糊塗呀!”

他們當年在老家可是見識過金人厲害的,一想到這嚴重的後果,眾人都是憂心忡忡,一臉的灰敗。

若不是看到杜束的麵子,說不定大夥兒都要破口大罵了。

鄭副指揮回來之後,坐在屋中和眾人說了一會兒話,有起身去留守司。

杜束那邊再沒有消息過來,王慎依舊照著計劃把今天的訓練任務完成,然後讓大家早早地吃了晚飯,上床睡覺。

那頭留守司的主力過江也不知道打得如何了,想來應該不會出現奇跡。

宋軍主力受挫,士氣低落,又將部分船隻丟棄給金兵。按照真實的曆史記載,女真人靠著那些船隻,會在兩日之內渡過長江。也就是說,就在這幾天,建康將會陷落。

一場慘烈的大戰就要開始,區區一千泗州營兵馬能夠挺過這一場大危機,能夠全身而退嗎?

天漸漸地黑下去,天上的白雪還在紛紛揚揚落下,已經一整天了。雪剛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讓操場泥濘不堪。

王慎的心情如同外麵鉛色的天空一般異常沉重,無論他如何熟悉未來,但他人微言輕,手頭力量有限,卻是什麽也做不了。

他依舊如往常那樣坐在火爐邊上,楞楞地看著掛在牆壁上的建康地圖出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鼻端突然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接著就是微微的刺痛,低頭一看,發現褲腿已經被爐火烤焦了。

“咦,什麽東西燒著了。”門推開,隻見杜束和三個隨他一道去留守司打聽消息的軍官回來了。

王慎霍一聲站起來:“約之兄,如何?”

杜束:“還能如何,在留守司呆了一天,灌了一肚子茶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往日衙內衙內地喊得親熱,現在見叔父不給我好臉,一個個都裝不認識,還得老子出錢請他們吃酒,這才肯說話。”

王慎急了:“我是問江北那邊的戰事如何了。”

“道思這是多此一問,輸了呀!”杜束一屁股坐在王慎身邊的椅子上,將手伸到火上,口中發出絲絲的享受的聲音,須臾,才道:“我也是剛得到消息,這就趕回來了。”

“是啊,敗了,敗了。”其他三人都頹然坐在椅子上,不住歎氣。

王慎喃喃道:“敗了?終歸是沒有僥幸啊!”他心中還存在一絲幻想,既然曆史已經改變,江北的敵人由李成換成了耶律馬五,說不定這一仗宋軍就贏了呢?

如今看來,幻想不過是幻想。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擺在那裏,而戰爭說到底就是力量和力量的較量,在絕對的實力麵前,結局已經注定了。

良久,王慎才提起精神:“這一仗我大宋是怎麽輸的,是不是主力過河之後啃不動馬五,以至於兀術大軍趕到,兩下合擊,這才使得留守司軍馬一敗塗地?”

“不是啊,兀術沒有來,咱們就潰了。”杜束喝了一口水,這個從來不臧否人物的好好先生突然憤憤地茶碗摔在地上:“無能啊,直他娘無能。三萬大軍對上馬五的五千人馬,一個照麵就被人家打潰了……死了好多人……聽人說,大軍回撤的時候,足足拉了兩船屍首,還有許多士卒的屍體丟在水裏沒辦法收斂……前軍、中軍一團混亂……這大江,這建康要完了……”

“叔父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已經連夜趕去馬家渡大營……現在這種情形,他老人家就算過去,又能做甚?”

王慎陰沉著臉:看來,局勢已經不可收拾了,我泗州營將來又該何去何從?金軍過河之後,還有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決戰,到時候,我軍又該如何保全自己?

正想著,杜束從袖子裏掏出一道軍令遞了過去:“道思,留守司軍令,命我軍明日一早即刻開拔去馬家渡。”

“去馬家渡。”王慎接過軍令,看了一眼,立即就明白。建康留守司號稱有十萬大軍,其實真正的兵馬也就五萬出頭,這其中還包括杜充指揮不動的王燮的兩萬後軍。

後軍兩萬乃是趙構留在建康的禁軍,人數雖多,可戰鬥力低下,根本指望不上。

如今,戚方的前軍和陳淬的中軍過河遭遇一場空前慘敗,估計減員得厲害。要想守住馬家渡,兵力已經不足。於是,杜充在匆忙趕去馬家渡的時候,也讓駐紮在建康城中的二線垃圾部隊都去軍營歸建,所謂扒拉到盤子裏的都是菜,好歹也能湊個人數。

未來這一戰的結果王慎自然清楚明白,現在趕過去,那就是送死。可是,若不去,軍法無情。

不不不,這一仗還是有轉機的,隻需守住馬家渡渡口,讓女真人無法過江就是了。

王慎啊王慎,你這次來建康除了要接出安娘姐弟和各位袍澤弟兄外,難道就不能做些別的什麽嗎?就這麽站在一邊看著建康陷落,將滿城軍民交到女真人的屠刀下,你會安心嗎?

不能,不能啊!

就算自私一點地想,我這次來建康,什麽也沒得到,就這麽走,於心不甘啊!

手頭的軍費已經花光,若是等到建康陷落時逃走,部隊缺衣少食,我又不可能學其他人搶劫百姓,說不定這支辛苦訓練出來的部隊立即就散了。

他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著,很快就有了一個念頭,他一咬牙正要說些什麽。

突然,鄭副指揮說道:“一天之內趕到馬家渡,那不是胡鬧嗎?大軍從這裏去馬家渡,路上又泥濘難行,根本就不可能。杜相為人嚴苛,咱們若是去遲了,須防著受他軍法。”

“是啊,是啊,這可麻煩了。”其他二人同時點頭。

金兵南下入侵,要進入江南,需要經過長江天險。攻打金陵城,最短的距離是由浦口乘船過江。

但是,這裏有兩個問題。首先,這一段的長江水麵非常寬闊水流湍急,而且南岸經過曆朝曆代的修建,有完善的江防設施。女真人不識水性,不懂得操舟,從這裏過江,就算有船在手,也無疑是來送死。

所以,兀術選擇渡過長江天險為采石和馬家渡二地。

這兩個地方對比,馬家渡比采石適宜渡河。

采石江闊而險,馬家渡江狹而平,兩處相去六十裏,皆與和州對岸。

因此,女真人將主力集中在馬家渡對岸,準備從這裏過江。而建康留守司也將盡發主力,駐紮此地和金兵隔江對峙。

馬家渡距離金陵城有一百裏路,這個年頭的軍隊開拔每日也就走三四十裏路。要想在一天之內趕到,那不是開玩笑嗎?

杜束看其他三人麵帶憂色,他本就是個無事忙喜歡出風頭的,就笑道:“道思,諸君也不用擔心。咱們慢慢走就是了,到時候,若是叔父責怪下來,大不了這個責任我一人攬了。至多吃他一頓責罰,難不成叔父還對我行軍法?”

眾人都笑道:“約之高義。”

突然,王慎叫了一聲:“來人!”

一個衛兵跑進來:“軍使。”

王慎喝道:“傳我將令,緊急集合,大軍開撥。注意,這不是演習!”

“啊!”屋中幾人都呆住了。

王慎:“各位,收拾一下,咱們出發!明日晚間,我軍必須趕到馬家渡。掉隊者,斬!不守秩序者,斬!遲疑不進者,斬!擾亂軍心者,斬!”

四個“斬”字說得殺氣騰騰。

響亮的集結號吹響。

頃刻之間,整個大營動了起來。

到處都是軍官的大吼:“起床,起床,緊急集合!”

“大軍開撥,注意,這不是演習,這不是演習!”

……

王慎讓衛兵將掛在牆上地圖收起來,端起一盆水潑在爐子上。

“嗤”一聲,水氣和著炭灰高高騰起在屋中彌漫。

他張開雙臂,讓衛兵給自己貼身穿上索子甲,又在外麵罩上一件大氅。一道道軍令如流水一般下達:“夥房把所有幹糧帶上,務必要在半個時辰之內準備好大軍一日飲食。否則,軍法無情。”

“命令陸燦,將所有軍資帶上。對,營中不留士卒看守,所有人都要出動。”

……

半天,杜束才回過神來:“道思,你這是要……”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杜副指揮,你也準備一下,等下隨我中軍行動,千萬別走丟了。”

“誒,好吧。”杜束一臉的迷惑,忍不住喃喃道:“這麽急,不明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