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兩地

雨一直下,這場秋雨沒完沒了。

不但安河,就連平原鎮這邊也被淋成爛泥淖。

“天王,天王,小心受了風寒。”陶子思高舉著蓑衣追了上來,在地上留下一長串深深的腳印。

一大早,李成就全身披掛出來巡營。

雨水撲打在他的麵上和身上的鎧甲上,匯成小溪向下流去。

大營之中,一隊接一隊的士兵來回穿梭,肅穆無聲。

李成一把推開陶子思,笑道:“不用,俺自起兵以來,什麽風刀霜劍沒遇到過,區區一點小雨還淋不壞我。”他指著巡營的士卒,道:“別人可以淋雨,俺李成就淋不得嗎?”

“可是,天王你是何等尊貴的身份?”

“身份,俺就是個戰場廝殺漢,又有什麽身份。又不是天皇貴胄。對了,我現在是大宋的捉殺使,嘿嘿,說穿了也是個軍漢。出來巡營,難不成還要擺出個大排場。叫士卒看了,成什麽話?人家是人,我就不是人?”李成哈哈笑著,一邊對著立在旁邊的士卒拱手,一邊道:“如果大排場能夠幫我們打勝,俺也不妨擺一擺,問題是,這有用嗎?”

“這個……這個……”陶子思一窒。

李成:“陶先生若是冷,可回帳中烤火。”

陶子思無奈:“屬下不冷。”心中卻是暗暗叫苦,他是一文士,這一路走來,渾身都沁透了冷得厲害。而且,渾身上下都濺滿了泥點子,髒得實在厲害。

這跟著李天王巡營可真是個苦差事啊!

走了半天,總算把軍中各處都走完,李成總算安了心。這才和陶子思一到回到行轅,屋中木地板上全是泥腳印,二人也管不了那麽多,一屁股坐在爐子前,讓爐火烤得滿身都是熱氣氤氳。

李成見陶子思蒼白的臉上總算恢複紅潤,關切地說:“陶先生,以後這種巡營的活你就別跟我一起了。俺身子壯,不打緊的,你一個書生卻經受不起。”

陶子思苦笑:“既然連天王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呆屋裏也不象話。所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天王視士卒為己,將士感念你的恩義,自然殺身以報。天王帶兵,大有吳起、孫武之風呀!屬下敬佩。”

李成哈哈一笑:“俺沒讀過多少書,也認不得吳起、孫武是誰。某是個粗人出身,心中隻有個義字。軍中雖說上下等級森嚴,雖說要令行禁止,可大家都是袍澤。什麽叫袍澤,那就是戰友,是兄弟。兄弟淋著、餓著、冷著,你也得陪著。”

這一笑,當真是豪氣幹雲。

笑畢,李成又道:“蘭若那邊打了個漂亮的大勝仗,這個蘭若。不不不,這個王道思啊,直娘賊當真是無雙國士!”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喜不自勝地地有用手在自己身上一陣亂抓:“張德遠門下,何多才邪!不愧是出身名門的宰執。他**出來的這個王道思,先是以兩百烏合之眾,大破一萬賊軍,如今又領三百騎直接砍下李昱的腦袋。至此,整個淮西已經牢牢地控製在官軍手中。不但那劉光世,就連建康城中的官家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個功勞大了。”

陶子思微笑道:“王道思立下如此功勳,還不是有天王你英勇善戰的騎兵軍。這一戰,朝廷和天下人可是曉得天王的力量了。怕就怕……”他拖長了聲音。

李成皺眉:“怕什麽?”

陶子思:“怕就怕天王這個淮北大捉殺使再不能做了,說不好要加個什麽頭銜,再過得兩年,開牙建府,宣撫一方當不在話下。”

“哈哈!”李成得意地大笑起來,也不謙虛:“官家若有用得著某的地方,為國效力,當仁不讓。隻是,隻是……”

“天王還有什麽顧慮?”

李成突然一臉的抑鬱:“隻是,某卻舍不得那王道思。”

看到李成惋惜的模樣,陶子思心中突然湧起了強烈的嫉妒,強笑道:“若天王要用王慎,等到朝廷封賞下來,可去張相那裏討要,不過是區區一個門人罷了,不打緊。”

李成:“以前王慎籍籍無名,如同一把藏在匣中寶劍,那個時候去要,或許就成了。現如今,王道思一戰震動整個淮西,那寶劍已然出鞘,光華奪目了,張浚肯放人嗎?罷,給蘭若去信,備上一份厚禮答謝人家。命騎兵營抓緊休整,某也該帶上主力出擊了,子思你馬上拿個章程出來,好生想想下一步棋怎麽走。”

陶子思這才如釋重負:“應該的,應該的。”

李成又道:“李昱的人頭現在大概也送到劉光世那邊了,倒是忘記在劉平叔那裏替王道思請功。”

陶子思:“天王放心,這一戰的情形屬下已在信中寫得詳細,劉光世如果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王慎當居首功。”

李成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就伸出手去在褲腿上使勁地搓著。

他的褲腿上全是泥點子,被火一烤,都已經幹了,直搓得沙沙落下。

陶子思是個文人,喜歡幹淨,再也忍不住了,高聲道:“來人,替天王更衣。還有,這裏也要打掃一下。”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無邊絲雨細紛紛揚揚落下,籠罩著整個淮西大地。

和便地血汙,滿地稀泥的安河與平原鎮不同,天長縣中,街上的青石板路、房頂的碧瓦被雨水一洗,叫人禁不住眼睛一亮。

庭院裏的花木還都綠著,空氣是如此清新。

那連天烽火、慘烈的叫喊,籍枕的屍體仿佛屬於另外一個世界。

花廳中,有樂師輕敲牙扳,坐在旁邊的那個女子白皙修長的手指輕撥慢拈,長長的過門之後,突張檀口,清脆的歌聲穿雲裂石。直如晴空中的那隻風箏,悠悠升起,直上白雲之外,偏偏又被一根絲線羈絆,欲斷還連,將人的魂耳都勾去了。

此刻,江東宣撫使淮係軍的統帥劉光世和酈瓊目光中都是異彩閃動。

二人身上都穿著武官的袍服,頭戴高冠,頭發和胡須打理得整齊。

花廳一水的紫檀家具,茶湯已經煮好,細瓷茶具閃閃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溫暖的香味。

劉光世沒想到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甚至年紀有些大的女子歌喉竟然好成這樣。她那修剪得漂亮的指甲當真是掐到人心中最柔軟的部位。

眼前風月,一刹間讓小劉太尉回當宣和年的東京。那個時候父親尚在,道君皇帝所建的艮嶽尚存。每月初一十五父親休沐的日子,家裏都會請幾個歌妓。也和今天這樣在花廳裏,軒窗大敞,外麵的景色盡收眼底,艮嶽上用爐甘石製造的雲霧冉冉而起。

那個年頭真好呀。

回不去了。

……

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唄,已是初秋,微雨江淮,花草樹木都還綠著,卻是和北地不同的風物,終老於此,卻是一樁美事。

除了遍地的亂匪,還有虎視眈眈就要南下的女真。

不過,且珍惜今日美好吧!

……

這個歌妓畢竟是東京流落於此的,歌藝極佳,自從酈瓊手中討要到手之後,劉光世就徹底沉迷了。國手技藝,即便是在太平年月,也不是能夠經常見到的。劉光世前番本做了一闕《菩薩蠻》想找人唱來聽聽,見識到此女的歌技之後,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超卓的歌喉自然要唱最好的詞作,也隻有小晏的作品才配得上。

柔柔的歌聲中,劉光世和酈瓊徹底放鬆下來,就連侍侯在旁邊的公事和侍衛們也都懶洋洋的,似是被這連續幾日的細雨和風淋軟了身子。

自從濟南賊李昱在山東呆不下去,南下江淮就食,淮西軍已經好久沒有過過這種安閑日子了。特別是在知道李昱繞道洪澤湖抄襲淮西軍大後方天長之後,全軍上下都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

天長若失,揚州門戶洞開,那可是直接威脅到官家的行在,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

於是,大夥兒就日趕夜趕,趕了過來。誰知,更惡劣的消息傳來,平原鎮這個戰略要點竟然被李成給搶了,這可是個比李昱更凶惡的敵人。一想到即將和這個凶人沙場對決,大家就腳肚子抽筋。在以前,誰沒有在他手下吃過虧。

好在,李成受了朝廷招安,這真真叫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在淮西軍中,有一個小道消息傳開來。張浚張德遠相公門下有個叫王道思的門客單騎過江,說降了惡名召著的李成李天王,這才促成了此番招安,為淮西軍去了一個大敵。

如今,他又說服李成,領三百騎兵直撲李昱老營,願為劉太尉馬前卒。

十萬濟南賊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想來王道思是會敗的。

但是,既然有他在前麵擋著,無論是輸是贏,死的也是李成的人馬,同咱們也沒有任何關係。至少,俺們可以過幾天安生日子。

李成若敗,換我淮西軍再上也不遲。

士卒如此,花廳中的兩大統帥亦是如此。得過且過,隻要官家的怒火不傾瀉到我頭上就好,乃是整個淮西軍上上下下的念頭。

一曲終了,劉光世笑道:“今日卻不盡興,國寶,你再點個曲牌。”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一陣喧嘩聲,接著就是亂糟糟的腳步。

劉光世眉頭一皺,酈瓊就站起身來,喝問:“怎麽回事,緣何如此之亂?”

話音未落,一個健壯的將領大步走進花廳:“太尉,酈瓊將軍,丟人啊!”

來的人正是淮西軍第一猛將王德王夜叉,他手中抱著一個大木匣子,黝黑的麵龐上又是羞愧,又是激動。在他身後則跟著一群宣撫司的公事們。

劉光世:“怎麽了?”

王德大聲道:“李成緊急軍報,王慎領三百輕騎突襲李昱老營,已然大獲全勝。如今,李賊授首,濟南軍已然大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