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利之一物

劉光世現在身居太尉之職,如今獨領一軍,不歸任何人管束,自在慣了,手下的部也野得緊。因此,淮西軍又被人稱之為太尉軍。

他的父親保慶軍節度使劉延慶也官拜太尉,隻可惜靖康二年戰死東京。

李成口稱劉光世為“小劉太尉”未免有輕慢之意。

換成其他人,早已臉色大變。劉光世卻毫不在意,接過聖旨之後,拱手朝南方皇帝行在位置拜了拜,展開來一看,裝出很驚訝的樣子:“原來是官家的手敕,哎喲,原來李天王已經受了朝廷召安。這這這,咱們方才打大出手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己人不識自家人。哎喲,李捉殺使所部歸我節製。這這這,李將軍世之豪傑,劉某何德何能敢指揮你啊!”

一連幾聲“哎喲”如果是在馬下,隻怕劉光世已經頓足不迭了。

李成點了點頭,淡淡道:“當不起,既然李成已經是太尉的屬下了,還請盡快退兵。另外,我軍自當年受招安以後,從來沒有拿到過朝廷一文錢軍餉,另外,軍中器械也短缺,還請太尉給我補上。”

話還沒有說完,酈瓊就冷笑出聲:“李成,虧你還真說得出口。爾屢降屢叛,本就是有罪之人。這次既然誠心受降,官家旨意又讓你受太尉節製。自該下馬受縛請罪,交出平原鎮,接受我軍整編。如此,或能留得一條姓名。偏生還獅子大張口,真是不識時務。不然……”

李成眉頭一聳,冷笑:“不然如何,提兵來打?也好啊,我與你等又不是第一次照麵,如果某沒記錯的話,好象還沒吃過什麽虧。”

酈瓊正欲繼續喝罵,劉光世又叫道:“國寶,伯友,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呢,何必呢?大家各讓一步不就好了,在我看來,這世上的事情就沒有談不好的。”

說著話,就對著二人不住拱手。

他就姿態放得極低,李成也不好翻臉,指著王慎,道:“劉太尉,某是個隻知道打仗的武人,真和酈國寶鬥嘴卻是鬥不過。這樣好了,既然朝廷有大使來此。我的意思以前已經同他說得分明,就讓他與你談吧!”

說罷,就拔轉馬頭和兩個侍衛跑到遠處,冷眼旁觀。

王慎一呆,他也沒想到李成會丟下自己走開,也不知道李成這麽幹是何用意。

在真實的曆史上,因為李成顧慮自己殺了東京留守杜充全家遭受這個未來的南宋江淮地區最高軍事長官的報複,此次招安無疾而終。自此之後,這個李天王一路輾轉過江,抄掠南宋的江西、湖南,搞得大宋朝在今後的幾年之內後方不靖。

而在千裏突進中,李成軍隊得到極大的鍛煉,戰鬥裏和軍隊數量也得到極大提升,從此成為南宋初年最大的敵人。使得宋軍在河南一線和偽齊軍反複拉鋸,打得空前慘烈。

試想,如果當時李成加入宋軍陣營。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成長為如嶽飛那樣的英雄,中興四將也會變為中興五將。

實際上,女真自從進入中原之後,和曆史上所有的外族人一樣飛快地腐化墮落下去。軍隊厭戰情緒高漲,戰鬥力一落千丈。到紹興年嶽飛北伐的時候,女真已不複當年的剽悍。正麵戰場全靠以李成、孔彥舟等人的漢軍。

那個時候的李成已成為偽齊,甚至女真中原戰場支柱。

試想,如果李成在建炎三年就受了招安,或許那場北伐會提前幾年,河南戰場也必順利得多。

如果曆史因此發改變,豈不再不會有十二道金牌和風波亭的天日昭昭。

風起於清萍之末,一隻小小的蝴蝶一扇翅膀,就能在曆史的天空裏卷起連天風暴。

這大概就是我穿越到這個時代的意義吧?

我已經成為這個時空最關鍵的人物。

無論如何得促成這場招安,不然,夾在兩軍之間,我或許沒有什麽,但落到李成手上的安娘、嶽雲還有那兩百袍澤弟兄該怎麽辦?

那麽,就從這裏開始吧!

王慎意誌堅定了,他目光炯炯地抬起頭看著劉光世:“在下朝廷頒旨大使張相公門下勾當公事王慎見過太尉。官家命我來淮西,臨行時張相特意叮囑,江淮戰事全憑太尉隻手擎天,李成部受招安一事,還得多與太尉商議。”

劉光世方才在李成麵前的表現非常謙和低調,說起話來也是滿麵笑容,這樣的人物王慎在後世見得實在太多。他就是一個油滑的官僚,而不是合格的統軍大將。

這樣的人滑不溜手,卻是最難對付,必須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

劉光世默默地看著王慎,良久,突然以手擊鞍,厲聲喝道:“官家?張相?宣旨大使?陛下手敕某也不是沒有見過,張德遠的門生小吏,某也都認識,怎麽沒見過你?李成叛降不定,縱軍襲掠淮西州府,就算他受了招安,所犯罪行,樁樁件件,也是一個死字。此人定是假降,其實心壞叵測。某代天子以討不臣,定要誅了此獠。誰知道你是不是朝廷大使,又是從哪裏得的官家手敕來此攪風弄雨,真是吃熊心豹子膽了。”

他聲色俱厲,王慎卻心中好笑。

在真實的曆史上,劉光世這個長腿將軍好象就沒有打過什麽勝仗。每戰丟城失地,一潰千裏,蠢得跟豬一樣。可說來也怪,每吃一會敗仗,他的官就升一級,軍中勢力大上一分。原因很簡單,除了他趙構最早的班底,又有救駕功勞之外,和他懂得做人做官也有很大關係。

在紹興年間,嶽飛遇害,韓世忠等統軍大將軍紛紛被解甲歸田的時候,這個劉光世偏偏屹立不倒,由此可見他聖眷之隆。

說到底,這人就是個懂得做官的官僚,而是真正的軍人。

王慎最擅長和這種官僚打交道,也知道,這種人最喜歡在外人麵前做喜怒無常姿態,好叫你琢磨不出他真正的心思。他對下級和顏悅色恭敬有禮的時候,你得多留點心眼。相反,若是對你厲聲喝罵,卻是有用你之處,所謂使過不使功。

看來,劉光世是真想和李成和談。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這個小劉太尉在李伯友手下吃的虧實在太多了,好幾次都差點做了人家俘虜,都留下心裏陰影了。隻不過,今天他讓酈瓊咬死說李成若要受招安,和淮西軍罷戰部隊必須接受他的改編,其實真正的意圖是想要平原鎮這個戰略要衝。

畢竟,平原鎮是淮西軍的大後方,又是揚州府的門戶。平時這裏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軍供站,等到李昱和李成大軍來襲,這裏就變成劉光世柔軟的腹部,如果被人捅上一刀,那可是要命的。

把握到這點之後,王慎心中大定,忙將身子弓下去,做惶恐狀:“王慎以往在張相府中也就是個芥子般的人物,入不了人眼,太尉識不得在下也正常。此番頒旨,江北烽火連天,千山萬水,險途重重。王慎不才,請纓北來,正好為國效力。”

這話的意思很簡單,這長江以北到處都是流寇,到處都在打仗,女真也即將南下,別人都不肯來送死,這個任務隻能著落到我這個小人物頭上了。

“住口,你的事情我剛才已聽陸虞侯說過。你被易傑俘虜回平原鎮,當著他的麵如何不說明自己身份?偏生在李成打來,才掏出官家手敕。我看你就是假冒的,矯詔可是死罪,說不好你就是李成的間細。”劉光世身邊的酈瓊厲聲大喝:“定然是李成那廝見我大軍攻來,畏懼太尉神威,使的詐術,今日定要拿下你這個賊子問罪。”

陸燦大吃一驚:“酈統製,王道思確實是朝廷大使,還望明查。”

酈瓊冷冷喝道:“陸虞侯,你眼睛瞎了還是傻了,王慎拿出的官家手敕你沒看,世界上哪裏有這麽粗陋的聖旨,視我等三歲小兒邪?你身為一營虞侯,丟失營寨,使得淮西戰局動**,又該當何罪。”

易傑死於王慎箭下一事他已經知道了,他是個眼睛裏不揉沙子的人,直欲置王慎和陸燦於死地。這也是他這幾日死活不發兵救平原鎮的緣故。

本想等王陸二人死後,再帶兵收複失地。

作為淮西軍最能打的將領之一,酈瓊對上濟南軍那群烏合之眾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卻不想半路中殺出個程咬金,李成來了,局麵也脫離了他的掌握。

雖說劉光世並沒有絲毫責備他的意思,酈瓊還是惱火透頂。

他乃是西軍老人,身份尊貴,這一喝聲音尖銳。迫於他的威風,陸燦為人正直,一遇事,總喜歡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背責任。再說不出話來,將頭低下去,羞愧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好了,好了,國寶,世上哪有常勝不敗的領軍大將,你也不用太責備子餘。”劉光世麵上又恢複溫和,柔聲勸慰,一副長者模樣。

然後又喝文王慎:“王慎,既然酈瓊將軍問話,你著實回答。”

王慎心中冷笑,這個酈瓊也隻知道欺壓陸燦這個老實人。他和劉光世不停在我所寫的聖旨上做文章,這又有什麽意義。不行,不能由著他們這麽把節奏帶下去。

今天的事情表麵上看來是李成受招安,和劉光世接洽受降安置一事,其實就是一場商業談判。世界上的事情,說穿了就是一個利字。

李成流動作戰,軍隊戰鬥力雖強,手下的士卒卻不是鐵鑄的,需要吃飯修養,急需一個地方休養生息。需要有朝廷名義。否則,他一個流寇,不但要和官軍打,還得跟其他流寇摩擦,幾線做戰,不是常法。

至於問劉光世要軍餉,要兵器鎧甲器械,也不過是漫天要價罷了,不當真的。

而劉光世,他究竟想要什麽呢?

平原鎮?對,就目前看來,劉光世大想要的就是這個戰略要衝。

那麽,他為什麽想要平原鎮呢?

還不是因為李昱。

濟南軍有眾十萬,或許是戰五渣,可聲勢實在太大,已經成為新生的南宋政權最大的敵人。李昱雖然渣,劉光世的軍隊不也是銀樣蠟槍頭,還在人家手下吃過幾場敗仗。

平原陷落,揚州門戶洞開。李成隻需裝著看不到,放李昱大軍南下抄掠皇帝行在,趙構對劉光世肯定會有看法。

這個政治責任卻不是劉光世承受得了的。

李昱,李昱的威脅才是這次談判的重點,江北這盤大棋的劫材。今天要想度過這個難過,還隻能在這個劫材上下工夫了。

電光石火中,王慎心中閃過無數過念頭,將以前所度過的史料過了一遍。

在真實的曆史上,李昱後來如何了並沒有記載,反正這人自建炎三年起就沒有出現過。濟南軍也從此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難道他被江淮的其他部隊給滅了,這個可能很大。現在的江淮地區;拋開劉光世的淮西軍和東京留守軍這兩個龐然大物不提,就算是其他流寇如孔彥舟、張用、曹成、王善、李成者,誰不是狠角色。以濟南軍前軍在攻打平原鎮的表現看來,李昱這人就是個廢物點心。隻不過是因緣集會,這才鬧出偌大聲勢。他以前遇到劉光世這個庸才,或許還打得有聲有色,真遇到強者,頃刻就被人家給剿了。

想到這裏,他立即有了應對之策。

看到酈瓊眼中的殺氣,他卻突然從馬上躍下,一揖到地:“稟太尉,官家手敕一向簡略,酈瓊將軍對我有成見,非要辯個真偽,值此賊人大軍壓境,淮西告急之際,難不成我等還能去天子行在驗證?此番召安,李成將軍方才對在下說過,聖恩天高雲厚,無以為報,隻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願駐平原為天子爪牙,守揚州門戶,取李昱首級。還請太尉撥下錢糧以助軍威,即刻領兵兵退去,休要自家人起了內訌,叫李昱賊子看笑話。”

“啊!”聽到這話,不但陸燦,就兩連酈瓊和王德也輕呼出聲。

王慎偷偷地抬頭看了看四周,遠處,李成還是一副似笑非笑模樣。

“絲!”但聽得劉光世抽了一口大氣。

他猛地躍下馬來,一把將王慎扶起,朗聲道:“官家君恩高厚,雨露遍及草木蟲魚。陛下將淮西托付於某,俺在楚州經年,卻沒有絲毫斬獲,辜負聖恩。每每念於此,當真是夜不能寐。淮西淮北糜爛至斯,我這個江東宣撫使無法推脫。如今,李昱賊子繞道揚州,若是驚了聖駕如何是好?某又如何向官家,向朝廷交代?伯友有報國之心,那是朝廷之幸,我大宋之幸。”

說著話,他重重的捏了王慎胳膊一把,揚聲對李成喊道:“伯友啊伯友,你可是幫了我大忙了。我這就領軍回天長。你可是世上少有的虎賁之士,若能取得李昱首級,為朝廷解憂。你所需的軍餉輜重,劉光世決不憐惜。還有,泗州也可歸你統轄。”

這一聲喊得無比親切,不明白二人關係的還真他們是多年的老友,這個時候的劉光世已經兩眼放光了。

王慎提出這個條件之後,心中也是忐忑。怕就怕李成不肯答應出兵攻打李昱,為劉光世做嫁衣裳。

正思索著該如何不著痕跡地說服他,李成卻是一笑:“好說,李昱小兒在我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爾。我受了朝廷招安,總歸要獻上一份大禮才是。劉太尉,你答應我的事情可別忘了。”

說罷,就撥轉馬頭,緩緩退回平原鎮。

見李成很幹脆地答應這事,王慎不為人知地鬆了一口長氣:事成矣,老子總算做成了這件大事,這淮西局勢也因而動。這件事情將來可是要寫進史書裏的,男兒大丈夫還有什麽事情比得上青史留名?

等到李成走遠,劉光世還是不肯放開王慎的手,轉頭對酈瓊和王德笑道:“有李成的承諾,揚州當無憂也。哈哈,李昱繞道平原,簡直就是芒刺在背,我這些日子總提心吊膽的。虧得有王慎過江帶來官家旨意,又促成此事,給了俺偌大助力。若是能穩定淮西,甚至整個江淮戰局,王慎當居首功。”

酈瓊冷著臉不說話,倒是王德一笑,拱手:“為太尉賀。”

“在下惶恐。”王慎又一揖到地。

劉光世卻一用力,將欣賞的目光落到他臉上,歎道:“臨危不懼,人才啊,人才。不愧是張德遠**出來的。按說你現在應該回陛下現在交卸手上差使,對了,我聽子餘說你的家眷尚在李成軍中。此前和濟南賊作戰時,還充任過後軍輜重營副指揮使。這樣好了,等下你和子餘去李成軍負責聯絡李伯友和我淮西軍。所謂名不正言不順,我命人拿張告身給子餘,讓他填上你的名字,暫任輜重營指揮使一職。日後,還將上奏朝廷,表彰於你。”他笑著搖頭,故意歎道:“張德遠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公正嚴明,卻愛惜羽毛,對於手下也極是苛刻。自官家南渡,為朝廷舉薦了許多賢才,其中卻沒有一個他自己的門生故吏。張相一心為公,可有的時候未免極端,此事某替你做主了。”

王慎一楞,我還真做了輜重營指揮使?劉光世許給我好處,這是籠絡我嗎?

這個時候,惟有一拜再拜,做感激涕泣狀了。

不過,就算劉光世不說,他也是要回李成那邊去帶安娘、嶽雲和其他弟兄脫離虎口的。至於那啥輜重營指揮使,且做著。好歹也算是混進體製,有了安身立命之處。

內心中,王慎隱約有些高興,還隱約有點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