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兩軍

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轟隆腳步聲聲震耳,大地在千萬人的腳步聲中如同微風掠過的水麵微微起伏。

時值正午,劉光世的淮西軍終於到了。

望樓上,王慎用手緊緊地抓著欄杆,竭力將頭探出去,端詳遠方的情形。

自從那一場暴雨落下來之後,天氣一日涼似一日。即便有燦爛的陽光照射在身上,風吹來,卻將一身都吹透了,很冷。

前麵三裏,紅旗如火焰在空中飛揚,使得劉光世的軍隊如同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最前頭是一隊又一隊騎兵往來穿梭,這些都是宋軍的哨探,他們隊型稀疏,不斷在平原鎮的壁壘之前掠過,然後又呼嘯一聲跑開,炫耀武力,偵探消息,速度快得驚人。

在斥候騎兵的後麵則是一個接一個步兵方陣,正緩慢地朝前推進。刀槍如林,號旗不住招展傳遞著信息。

他們身上都穿著輕重不一的鎧甲,卻無一例外地塗成黑色,這使得淮西軍看起來如同決堤之後湧來的洪水。

除了步兵,還有大量的攻城器械,一架架投石車、衝車、鵝車搖搖晃晃地移來,如同步履蹣跚的牯牛。

就算對冷兵器戰爭一無所知道,王慎也能算得出來,淮西軍今日發動的兵馬比起前幾日攻打平原鎮的李昱前軍要多得多。隻見,頃刻之間整個眼簾都被步兵填滿了。四麵都是林立的長矛,都是朝這邊推進的軍士,一隊隊似是永無窮盡。

在先前,以兩百神臂弓弩兵硬生生扛住一萬濟南軍之後,王慎有一種錯覺,感覺自己所經曆的不過是一場製作精良逼真的遊戲,敵人就算再多,也不過是來送裝備、送經驗的小怪。你所需要做的不外是不停打下去,直到把他們殺光為止。

可現在看到淮西軍,心頭卻有一個聲音響起: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

是啊,這才是真正的軍隊,真正的戰場。相比起這個時代的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正規部隊,李昱軍就是一群流民叫花子。

在這種幾萬人分工協作,各司其職,高度職業化的戰場上,個人的力量顯得是如此的渺小。

就算讓你做一軍主帥,別說指揮作戰,就拿整個戰場的態勢而言,你看都看不明白。

書上得了終覺淺,電視上的戰爭場麵都是騙人的。真落到這樣的場景中,你除了被震懾得呼吸不暢還能做什麽呢?

在之前,王慎覺得打仗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如今想來,自己還真是小看古人了。如果直接將這兩支軍隊的一支交給現在的自己,別說指揮作戰了,下一步該怎麽做都是兩眼一抹黑。

本來,王慎穿越到這個亂世之後並沒有其他想法,隻思索著如何從這裏脫身,然後逃到南方平安度過這一生。此刻,看到著宏大的冷兵器戰爭場景,不禁目馳神往,胸中有一股豪氣湧起:這就是真正的軍隊,真正的戰爭啊!一軍統帥,號令下去,千萬人拚死效力,大丈夫當如是哉!

如果我王慎真要從事行伍這個職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知識需要學習。

淮西軍在南宋中興四將的軍隊中排在最末,劉光世也是有名的長腿將軍,已然有如此威勢。也不知道嶽家軍和女真鐵騎又是何等模樣。

“起碼兩萬人,主力戰兵至少五千。哼,劉光世盡發主力來攻,這個劉太尉還真急眼了。”旁邊,李成淡淡一笑:“我與劉平叔可是老對手,先先後後打了十幾場,有勝有負。不過,真算起來,好象吃虧的總是他吧?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也準備一下,別叫人把某看輕了。”

他的笑聲中充滿了驕傲,確實,在過去的幾年中,李成就是劉光世的噩夢,每戰都打得極其順暢。若不是有猛將王德拚死相救,劉太尉早兩年就已經做了李成的俘虜。

對於劉光世,李成有著強大的心理優勢,包括他的手下也是如此。

聽到這一聲笑,王慎這才醒過神來,轉頭看去,心中又驚又佩。

自從占領平原鎮之後,短短三日,李成軍就修築了堅固的工事。一堵堵壁壘拔地而起,前麵上長長的展覽和一座又一坐箭樓、望台。在最前麵還挖了簡單的壕溝,立了鹿砦和拒馬,由此可見李成軍馬的執行力和戰鬥力。

李成軍中,鑼鼓鳴響,旗幟飛揚,一聲接一聲的號令在人群中傳遞。同樣,李成軍也架起了投石車。那些投石車早已經預先打包裝箱運過來,此刻士卒們正麻利地在柵欄後架設。

一隊又一隊李成軍從營帳裏湧出來,聚在柵欄後麵,在軍官的號令聲中互相幫忙穿著鎧甲。最前麵是長槍手,他們的長矛靠在柵欄上,如同膨脹的刺蝟。在長槍手後麵則是一層層弓兵,所有人都手執步弓,背上是白花花的羽箭。

和淮西軍一樣,李成部中也吸收了大量的西軍士卒,可以說兩軍的老底子都是三秦勇士,使的同樣是從範仲淹範大老子開始直到老種小種的厚甲強弩的戰法。

在以往,西軍缺馬,要想抵禦北方草原遊民民族的進攻,必須依靠弓箭。因此,軍中的弓弩手占了六七成之巨。

隻不過,弓弩手對士卒的體能有嚴格要求,訓練不易,而且需要精良的裝備。靖康之後,西軍全軍覆滅,再要組建如此龐大的弓弩部隊已經沒有任何可能。因此,眼前的兩軍弓手已經降到隻剩二三成,更多的是輕步兵。

如靖康之前那種豪華的步兵集團也從此徹底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

一時間,進攻方如怒濤洶湧而來,防守方堅如磐石,肅殺之氣盈野。

同一臉震撼的王慎不同,立在他身邊的陸燦滿麵的激動,嘴唇微顫:“我大宋……這就是我大宋的軍隊。”

是啊,淮西軍本就是江淮力量最強的軍隊,如今又有戰鬥力還強上半分的李成軍受了招安,即便秋後女真南侵,守住江淮當不在話下。自靖康以來,朝廷屢戰屢敗,如今總算拉起一支強軍,隱隱有中興氣象了。

突然間,望樓下有一個全身披掛的李成軍將領大吼一聲:“弓弩手,開弓搭箭,抬高兩指,預備——射!”

超過一千射手將手中的箭狠狠射出去。

“霹靂”一聲響,整個天空瞬間變黑,滿耳都是“咻咻”銳響。

接著,天空又是一亮。一千支箭落地,插在兩軍之間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如同一塊麥地。

對麵的淮西軍見這邊弓手齊射,整個大陣頓了頓,又在鼙鼓的催促中“嘩啦”向前。

陸燦大驚:“停止射擊,停止射擊,李將軍你已經受了招安,已是咱們大宋朝的官,自己人怎麽能打自己人?”

話音還沒有落下,下麵那個軍官又大吼一聲:“第二箭,抬高三指,預備——射!”

頭頂頓時刮過一道強風,依舊是“咻咻”聲盈耳。

一千支箭在天空中滑出優美的弧線,落到更遠處,釘在空地上。

那軍官身材高大,背上背著一柄短斧,杵在那裏直如一尊鐵塔。此人方才李成介紹過,正是軍中第一悍將馬進。

馬進是李成前軍統治,弓弩手的主將,乃是一軍中武藝最強者,此人好象在曆史上小有名氣,後來被嶽打得滿地找牙的那個。也是他命苦,碰上這個時代最強的軍神,其實,在同時代中,能強過他的人還真沒有幾個。

陸燦還在不住叫:“李成將軍,不能打,不能打。”

王慎一笑,拉住他,道:“子餘,馬進將軍這是劃定標注射界,不用擔心,打不起來的。”

李成轉頭看了王慎一眼,點點頭:“正是。”

所謂劃定標注射界指的是在站前,遠程投射兵器先要試射兩輪,測算武器的射擊範圍以及落點。這樣,一旦戰鬥打響,就能準確地設中目標。冷兵器戰爭中沒有精確的測量工具,如果換成現代戰爭,如重機槍一類的連發武器,則會實現調好角度。

正說著話,看到李成軍箭如雨下,淮西軍停了下來,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對麵的紅旗還在風中滾滾翻飛,灰塵彌漫天穹。

突然中,大陣朝兩邊分開,一隊騎兵衝了出來。為首是一個身著儒袍的中年人,在他身後有一個騎士高舉著青色華蓋,頗有從容瀟灑儒服臨軍的意味。

那文士脫陣而出之後,並沒有向前衝鋒,而是一轉馬頭,從淮西軍陣前掠過。不斷將手中的馬鞭朝身邊大陣指去。

每一鞭落下,被指著的地方,所有的宋軍都高舉著武器大聲歡呼:“太尉,太尉!”

一叢叢,此起彼伏,形如波濤。

此人自然是淮西軍的統帥,江東宣撫使劉光世。

瞬間,淮西軍氣勢如虹,劉光世的威勢可見一斑。若不了解他的人,看到眼前的情形,必然氣為之奪。

不過,做為他的老對手,李成卻不屑一顧地“撲哧”一聲,對王慎和陸燦道:“這個劉平叔,就喜歡來這種虛的。搞出這麽大陣仗,也不怕我輕騎奪了他的中軍大旗。好,既然某已經受了招安,咱們這就去會會這個名義上的官長。”

說罷,他就和王慎、陸燦一道下了望樓,騎上戰馬,空著雙手帶著兩個侍衛出了轅門,卷起滾滾黃塵朝前奔去,一邊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來的可是劉平叔,某乃李成,可否來陣前一晤?”

他一喊,身後營寨中幾千士卒也大聲重複他的話,聲浪一波波夾帶著箭鏃、兵器的閃光向前。

見李成輕騎衝來,對麵的淮西軍微微**,就看到馬上的劉光世一頓,急忙跑回陣去,打在他頭上那頂華蓋也歪了。

王慎以前在賽馬俱樂部玩過一陣子,馬術是所謂的成功人士的標配,技術還算過得去。不過已經有一段世界沒有騎馬,這次上了鞍,心中還有些擔心,生怕出醜。卻不想,李成軍的戰馬**得甚至比後世的賽馬還好,騎在上麵,身體上下起伏,卻如同生根。這並不奇怪,和賽馬不同,在戰場上騎兵落馬隻一個死字,平時訓練起戰馬來比後世更嚴酷。

畢竟是在李成手上吃過好多次大虧,想來劉光世也有些發怵,無論李成如何大叫,死活不肯出來。

不片刻,淮西軍中就走出一隊弓手,在陣前排成一排,拉圓了弓指過來。

李成又是一笑,在射程外拉停了戰馬,繼續喊道:“劉平叔,某已經接到官家的聖旨受了招安,俺現在也是大宋朝的官了,你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我心中甚是想念。不如各帶二人在陣前一敘,如何?”

喊了半天,對麵突然又動了,幾萬士卒緩緩朝前移來。

李成皺了一下眉頭:“看來劉光世是不肯和某見麵,也罷,俺先回去,左右要先打一戰,把他給打痛了才好說話。”

見他要扭轉馬頭回去,見馬上就是一場空前血戰,陸燦突然“駕”一聲衝了出去。

李成身邊的一個衛兵架起了弓箭。

李成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用。”

見陸燦衝了出去,王慎心中大驚:陸燦逃了,我是不是也跟著逃,隻要逃到淮西軍那邊,不就自由了……不,不行,安娘他們還在李成手中。我若走,他們也活不成,大丈夫如何做得出這種事情?

陸燦一邊騎馬狂奔,一邊揮舞著雙手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別射箭,別射箭,自己人,自己人,平叔,平叔,是我,是我呀,我是陸燦,我是陸燦……”

最前邊的弓手見他衝來,正要防箭,陣後傳來一陣鑼聲,接著又打了幾個旗號。

淮西軍弓手放下手中的弓,分出一條通道。

陸燦就沿著這條通道衝了進去,瞬間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淮西軍近了,近了,眼前就仿佛立著一道移來的城牆,直看得王慎寒毛都豎了起來。

李成已經撥轉了馬頭,似笑非笑:“王大使,你怎麽不走?”

王慎心中苦笑:我倒是想走,可你得先把安娘、嶽雲他們放了。

“職責在身,走不了。”

李成點點頭:“還好。陸燦,芥子般的人物,是死是活,某卻不放在心上。換成你,某會毫不猶豫一箭射殺的。”

說罷,他猛地抽出背上的大弓,搭了箭,以四十五度角,拉圓“咻”一聲朝前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