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沒有做到

夜已經深了,庫房中黑漆漆一片。

沒有人說話,耳邊全是沉重的呼吸聲。

四天四夜的血戰已經榨幹了輜重營士兵最後一點力氣,這四天可以用“驚心動魄”四字來形容。現在終於結束了,雖累,胸中的波浪卻一潮潮湧來,又如何睡得著。

王慎擰幹一張麻巾,輕輕地擦拭著安娘的後腦。

雖然庫房裏黑得厲害,也不怕被人看到。但小姑娘被王大哥如此親密接觸,還是羞不自勝,忙低聲道:“大哥,我……自己來吧?”

“不,別動,你腦後有傷,自己看不到也夠不著。”說話間,王慎的毛巾就碰到安娘的傷口上。

小姑娘疼得身子一顫,緊咬著嘴唇。

王慎:“別動,別動,仔細弄破了痂殼,又流血。這清水裏加了鹽,清洗傷口的時候會有點痛,忍忍就好,等下我替你上藥。”

安娘吃了一驚,顫聲問:“大哥,我傷得重嗎?”

“不重,過幾天就好了,就是……就是……”還好李成那一槊及時停下來,槍尖隻入肉寸許。若是在遲上零點零一秒,安娘就會香消玉隕了。隻不過,人的頭皮下血管豐富。頭皮一破,血就如泉水一樣冒出來,紅豔豔地流了她一肩膀。此刻,安娘的肩膀上全是幹涸的血跡,已經結成硬殼,看起來甚是駭人。

“什麽就是?”安娘嚇了一跳,急問:“是不是化膿了?”

“這才兩個時辰不到,怎麽就化膿了,沒那麽快。”王慎看到她驚慌的神色,心中一樂,禁不住開起玩笑來:“就是你的傷口在頭上,等下包紮得將頭發剃了。而且,看你這傷,估計以後這頭發也長不出來了。光禿禿像和雞蛋,很難看的。”

“啊!”安娘雖然算不上是個大美女,卻也是出落得麵容娟秀亭亭玉立,素來愛惜自己容貌,聽到說要變成光頭。心中一悲,禁不住流下眼淚來,低聲抽泣:“我不要,我不要,王大哥,我不要變禿子。”

王慎故意板著臉:“禿子又怎麽樣,大不了我以後做和尚,你當尼姑,咱誰也不嫌棄誰。你看這庫房裏暗得很,惟獨我的腦袋發亮。如果你再剃個光頭,豈不是照得如同白晝。”

“撲哧……真的?”安娘見他說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王慎正色:“自然是真的,還能騙你這個小姑娘不成。”

看到她乍悲還喜,巧笑倩兮。王慎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湧起。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安娘,將她拉入自己懷中。反正庫房裏黑得緊,自己和安娘呆在角落裏,也不怕被人看到。

柔聲道:“妹子,索性咱們都出家好了,尼姑和尚天生做成一對。”

安娘身體一顫,不動了。她目光中全是迷離,然後就有秋波流動。

她放棄掙紮,突然伸手抱住王慎,低聲道:“大哥,我不要你做和尚,我也不……不當尼姑,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她再也說不下去,將頭埋進王慎壞裏。

王慎輕歎:“安娘,妹子,先前你被李成刺中的時候,我這心都碎了,隻想就此死去。見你無事,我歡喜得想要哭出聲來。這次知道,這心中已經有了你,沒有你,我卻是活不成的。”

安娘低聲說:“我……也是有你的……”

感覺心中有說不盡的柔情蜜意,願此刻生生世世,願時間停頓再不流逝。

別人看不到,不代表身邊的嶽雲是瞎子。

看到自己最尊敬的阿秭被王慎擁入懷中,嶽雲惡向膽邊生,隨手在身邊抓起一物就朝王慎麵上投去:“不要臉。”

原來是一塊弓碼子。

可惜他內傷沉重,手剛一動,背心就是一疼,頓時沒有了力氣,弓碼子就打到安娘的頭上。

“啊!”安娘輕呼一聲,欲與王慎分開。

王慎卻不管,依舊拉住安娘:“別動,要上藥呢!要不,應祥你來?”

嶽雲氣極,不住咳嗽:“混帳……咳咳……混帳,趁人之危……咳……不要臉……”

王慎:“應祥,你剛吃了藥,身上的傷一時好不了,還是好好休息吧,別亂動。”

就在先前,被李成解除了武裝之後,兩百多輜重營士兵和民夫被統一關進了一間庫房。人實在太多,當真是擠成了沙丁魚罐頭,熱得人渾身大汗。

李成倒沒有食言,命人送來飯菜,還讓郎中給士卒開了湯藥。

鏖戰四天,連帶王慎在內,人人都是身上帶傷,其中最嚴重的是嶽雲和穀烈。

郎中說,嶽雲肺部受了傷,需要靜養,估計要一個月才能痊愈。穀烈腦子受震,更是麻煩,就算服了藥,也在不停嘔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就算他腦子裏沒出血保住一條命,也得一個月後才能下床走動。

至於右肩脫臼的陸燦倒是受傷最輕的一個,正骨之後,上了夾板,用一根布條係了掛在脖子上。郎中說,今天晚上可能會發熱。等到低燒一退,就和正常人一樣。

“咳……你這廝嘴巴裏就是調了油的,十句話裏隻一句是真,別人被你瞞過,須哄不了我。”嶽雲怒道:“我就動了,你要怎麽樣?”說罷,就使勁地蹬了蹬腿,一腳踢到前邊一個士兵身上。

那士兵吃了這一腳,突然惱了,站起來,道:“嶽小哥,這次咱們和王將軍鏖戰四日,從頭到尾他都站在最前頭。俺們受了賊人一刀一箭,王指揮也受了一刀一箭,身上的傷並不比我們少。是的,他說一天一夜之後援軍就會到。現在都是第四天了,可弟兄們心中卻沒有怪他哪怕半點。”

“我等也是老行伍了,從東京到淮北,現在又到淮西,打過的仗不知道多少,可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官長。能夠衝鋒在前,豁出去命不算和咱們生死在一起,遇到這麽一個官長,俺就算是死了也值得。”

他揮舞著手中的拳頭:“其實俺們心頭也是明亮,王將軍宰了易傑那廝,已經得罪了酈瓊。酈瓊要借賊軍的手害王將軍和陸虞侯,這才遲遲沒有派援軍來。俺們不怪他,俺們也不怕死。可是,嶽雲你這小屁孩兒竟然對咱們王將軍無禮,某卻是不依。再對他不敬,打死你狗日的。”

“咳,咳……啊……”如果換成往常,以嶽雲那暴躁的性子,早跳起來和那士兵扭打成一團了。此刻卻是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他一是沒想到王慎在軍中的威望如此之高,在這幾日的血戰下來,可說是已經盡收士心;二是沒想到自己所說王慎滿口假話之言乃是指他用話去撩撥自己最尊敬的阿姐,可士卒們卻聽差了。

嶽雲一時間則聲不得。

“對,咱們不怨王將軍,要怨就怨酈瓊那賊廝鳥。”眾人同是點頭。

一個士兵走上來,對王慎一揖到地:“王將軍,俺的眼睛不瞎,看得出來你和其他喝兵血的狗日的軍官不同,是真拿咱們當人看。這四天,我是長見識了,見識到什麽才是真正的名將,什麽才是真正的大仗。如果沒有你,俺們一天都挺不過去。咱這條命,都是你救回來的。”

“是的,咱們就算現在死了,有王將軍,卻是賺了三天。”又是一個士兵走上前來,一揖到地。

“對,如果沒有朝廷來的王大人,咱們早已經死了。”

“大人,能與你並肩作戰,是屬下的光榮,死亦無憾。”

“值了,以兩百破一萬,咱們的名字會被後人記憶,值了,值了!”

一個接一個的士兵湧來,同時拜下去。

王慎伸手去扶,可這麽多人,如何扶得過來。

他眼睛突然發熱,看著這一張張滿是依賴和信任的眼神,聲音不禁哽咽:“各位袍澤弟兄,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答應過要帶你們活下去,帶著你們回天長,答應你打完這一仗,有幹淨的床鋪、熱水和酒食的。對不起,我沒有做到,我沒有做到……”

眼淚落了下來。

“大人!”

“王將軍!”

兩百條遍體鱗傷的漢子都是淚流滿麵,激動得身子微顫,就連斜靠在牆邊,對王慎不屑一顧的穀烈也捏緊了拳頭,咬緊牙關,生怕自己哭出聲來:“兄弟,兄弟,一起流過血的兄弟啊!”

突然間,陸燦低低吟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王道思,與子同仇,陸某無愧今生。”

又一個聲音接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第二人……第二百人:“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一隻溫柔的手伸過來輕輕擦著王慎的眼淚,是安娘。

王慎也顧不了那麽多,一把拉住她的手。心中卻想:古人真是單純啊,隻隨便說幾句話就能讓他們對我死心塌地……可是……可是,這世界上還是需要那些美好的東西,高尚的情操……與子同仇,與子同袍,大丈夫的血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