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鷹

在一頂大帳篷裏,二十個選拔出來的死士盤膝坐在藺草編成的席子上。身前的地上擺著熱騰騰的牛肉,大碗中,熱酒也同樣在冒著白氣。

爐火熊熊燃燒,大帳中熱得人身上直流汗。

這次偷襲鍾相偽皇宮關係著整場戰役的勝負,因此,這二十人都是騎兵軍的骨幹軍官,他們以前在河北和東京可是個女真人、契丹還有劉光世的主力見過血的。

此刻,所有人都熱得脫掉衣裳,露出光敞敞的滿是刀疤的胸膛,興高采烈地喝就吃肉。一時間,帳中飄**著雄性的剽悍之氣。

陳蘭若做為一個女子,卻並不覺得有絲毫的不自在。她隻穿了一件薄衫,燈光在勾勒出妙曼的線條。

她端起一碗酒:“還有半個時辰就該咱們上山,老規矩,每陣我陳蘭若都會衝鋒在前。等下,我第一個上,衛回跟在後麵。畢竟隻有一根繩索,一次隻能上去五人,大家分好批次。此戰咱們人實在太少,山上可有一萬多賊軍,千萬小心。”

說罷,就一口將酒飲盡,手臂上的花繡在燈光中仿佛要活過來。

一個將領笑道:“陳將軍休要擔心,一萬多人算什麽,咱們是騎兵,朝人多的地方衝本就是俺們應該幹的事兒。騎兵,天生就是要被敵人包圍的。被圍住了,殺出去,再者返回來,繼續衝鋒就是了。再說了,這次可是有一緡錢的犒賞,得了錢,又可以大醉幾日,自來湖南之後,將軍又不肯去搶劫百姓,我等可是窮怕了!”

有人喝道:“直娘賊,我等好歹也是西軍出身,搶劫百姓,屠戮良善,可丟不起那個人。”

“就是,就是,如果像李天王那麽幹,我等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宗澤宗爺爺練出來的兵。”

“說得好。”又有一個軍官歎息:“我等西軍老人以前在軍中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痛快。就拿我來說吧,當初在劉延慶劉太尉麾下效力,雖然說敗得叫人喪氣,可吃穿用度卻是優厚,自有朝廷供養。可自從投到李天王這裏,都要靠自己去搶。老子當兵吃糧,原本賺的就是賣命錢。殺人放火,原本也沒什麽。可就算要殺要搶,也得衝著敵人去。大家生死較量,輸了你隻能人命。可衝百姓下手,俺卻不忍心,我們是官軍啊,可不是賊人。摩尼妖人禍害湖南,手段毒辣,這次總算可以和他們較量一場,就算是死了也值得。不然,成天跟李天王躲在城裏,時不時出去搶上一把,老子都快憋死了。”

衛回一笑:“一緡錢的犒賞你們就高興成這樣,真是個沒見識的。”

“衛回你說什麽?”

衛回道:“我就是從山上來的,鍾相賊子有錢的很,他屋中堆滿了金銀珠寶,就連吃飯用的也是金飯碗。咱們若是立下這場大功勞,軍使的犒賞還能輕了去?以陳將軍在軍使那裏的情分,應該會有厚賞。”

陳蘭若點點頭:“殺了鍾相,拿下連雲寨,我答應你等,隻要你們拿得動,山上的金銀自取之。”

眾人興奮得眼睛都紅了:“多謝陳將軍。”

轟隆的腳步聲傳來,嶽雲大步進帳:“時辰到了,出發!”他身上穿著一件索子甲,腰上掛著一把骨朵,背上還被著一張蒙古弓,顯得威風凜凜。

陳蘭若朝眾人點了點頭,將已經喝幹的酒碗扔在地上,目光中有說不出的堅定。

已是深秋,南方雖然不像北方那裏草木凋零,樹木都還綠著,但蟲子早已經被凍死。站在山崖下,沒有蟲鳴,靜得甚至能聽到耳朵裏血液流動的聲音。

卯時到了,天黑得可怕,霧氣升騰而起,籠罩著整個曠野。

從山崖底下看上去,竟然看不到盡頭。仿佛,這崖壁已經延伸到天上去,無論你怎麽爬都爬不到盡頭。

這次偷襲,總共出動了二十一人。其中,除了衛回之外,陳蘭若的騎兵軍有十八個將領,背嵬軍除嶽雲外,還帶了兩個身材不那麽高大的軍官。

為了方便攀岩,所有人身上都隻貼身穿了一件用鐵環串起來的梭子甲,也沒有帶長兵器,所有人都隻一把斧子或者鐵鞭、鐵錘之類的短兵。

在一片寂靜中,遠方依舊有喊殺聲隱約傳來。

嶽雲冷冷道:“這些狗子的還有力氣叫喊,我要讓他們永遠閉上嘴巴,衛回,可以開始了。”

“是,將軍。”

衛回應了一聲,將手指放在口中長嘯一聲。

不片刻,上頭就有一根長長的繩索丟下來,然後有節奏地三長兩短抖了一氣。

“牛伯遠將軍好大力氣,這麽長的繩索都抖得動。”衛回一臉的激動:“牛將軍果然在,可以上去了。”

“我來!”嶽雲率先抓住了繩索。

陳蘭若:“嶽將軍且慢。”

嶽雲斜了她一眼:“怎麽,想跟小爺搶?”

陳蘭若也不生氣,淡淡道:“不跟你搶,不過,在上繩之前先用布巾塞住嘴再說,免得摔下來驚動上麵的妖賊。”

說著話,不但是她,就連其他人也同時從袖子中抽出一條布巾塞進自己嘴裏。

嶽雲這才明白陳蘭若等人之所以這麽做,就是防止等下有人從上麵落下來,發出慘叫。

他怒道:“咱們背嵬軍都是臨死都不哼一聲的鐵骨男兒,用得著這樣嗎?”說罷,他猛地抓住繩索,雙腳蹬著岩石飛快地朝上爬去。

接著,又有四個人跟了上去,開始這凶險異常的征途。

隻見,那五人如同猴子一般手腳並用向上攀登,很快就消失在濃霧中。

不斷有細小的沙石落下,打在眾人的鐵盔上,沙沙著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霧實在太大,也看不清楚上麵的情形。等了半天,衛回道:“陳將軍,應祥將軍他們應該已經上去和牛伯遠將軍匯合了,咱們再上去四個人。”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轟隆的風聲從天而降,逼得人無法呼吸。

衛回下意識地抬起頭,頓時被嚇得魂不附體。

隻見一條人影張開竭力掙紮的四肢從上麵如同石頭一般落下,當頭砸來。

“小心!”陳蘭若猛地將衛回拉看。

那條人影落在地上。

響亮的骨折聲傳來,白的紅的**爆開,將身周的濃霧染成了紅色。

接著,黃色的灰塵騰起,彌漫在空中。

是的,一個人落了下來。

落下的這人正是騎兵軍中一個姓林的指揮使,陝西秦鳳路的老兵。他的身子已經陷進崖底的泥裏,腦袋已經裂開,四肢以詭異的肢勢扭曲到身後。

下麵幾個騎兵軍軍官都撲到他麵前,淚如泉湧。

“不許哭。”陳蘭若紅著眼睛:“林將軍從上麵落下來,從頭到尾都沒有叫上一聲,他是條漢子,咱們不能哭,不能驚動上麵的摩尼妖賊,讓林兄弟的犧牲毫無價值。所有人把嘴塞上,再上去五個人。”

快到卯時了,遠處的喊殺聲更響亮,顯然王慎的主力已經發起了總攻。

陳蘭若就這麽堅定地站在崖下,將一個接一個手下送上繩索,直到最後一個,她才伸出長臂,腳在岩石上一蹬,輕若柳絮般朝上爬去。

以她的氣力本以為爬這座幾十丈的山崖不成問題,剛開始的時候確實如此。但走到一半,凜冽的山風吹來,瞬間就將身體吹透了,感覺手臂漸漸地失去了知覺。同時,身上的汗水如漿而出,累得她張大嘴巴不出喘息。

終於,她抓到了最頂上的一快石頭,正要將自己的身體拉上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手下的石頭一鬆,朝下滾落。

陳蘭若不隻哪裏來的力氣,身體猛地一騰,如同一隻大鳥躍了上去。撲通一聲,仰天躺在地上。

耳邊傳來轟隆的聲響,那快石頭這才落到山穀中。

可算是上來了,直娘的,好生艱難,賊漢子,俺今天就替你將這連雲寨給奪下來,送到你的手裏。

在她周圍橫七豎八躺著坐做二十多條人影,是先前上來的同伴,他們也同樣在大口大口地喘息。

一個高大的胖子將一壺水遞過來:“陳將軍,那邊就是鍾相的偽皇庭。”

這人正是牛皋,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是燦爛的火光眾星捧月地圍繞著一片房屋。到處都是流動的哨兵,兵器和鎧甲的閃光若隱若現。

陳蘭若將口中的布團掏出來,喝了一口水,將水壺對著自己的腦袋淋了下去。

然後跳將起來,喝問:“諸君可養好力氣了,咱們走!”

“沒問題。”

“已經準備好了!”

嶽雲從懷裏掏出一麵大旗,掛在山崖上的一棵大樹上。

凜冽的山風中,紅旗展開,一頭黑色大鷹高高翱翔。

他拔出掛在腰上的骨朵,朝陳蘭若豎起拇指:“陳將軍,果然是巾幗豪傑,俺佩服你。今日死戰,活下來的都是袍澤弟兄,殺頭的交情,但不包括你。俺家阿姐才是夫人,你不是,有俺嶽雲在,你永遠別想。”

陳蘭若咯咯一笑:“陳蘭若是兩河人,自然國破家亡,日思夜想的不過是上陣殺敵,複我河山。嫁人,做王慎的夫人,被關在府中做籠中的金絲鳥又有什麽意思?要做就得做了飛翔在天上的大鷹,那樣的日子才叫痛快!我會一輩子陪著軍中的袍澤弟兄。”

嶽雲麵容一整,微一拱手:“那就比比,看誰殺的敵人多。”

陳蘭若點點頭,對手下喝道:“走,為林大哥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