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鴛鴦陣(一)

丟了十大車麻布固然令人痛惜,但斬殺了幾十個摩尼教妖人的戰績還是讓鄉勇們非常興奮。

這些鄉軍以前在黃州隻負責地方治安,運輸糧秣,保證後勤補給線安全。去建康的路上雖然和江上水匪狠狠打過許多場,但如今日這樣上千人的大戰還是頭一回,一個個都興奮到了極點。

不過,腎上腺大量分泌的後果是嚴重的。

撤下來不到半個時辰,大家都快跑脫力了。

一百人在田埂上跑得東倒西歪,不斷有人摔到地上,然後被還有力氣的同伴從地上拉起來,架著咬牙堅持。

大家都大張的嘴喘息,額上全是溪流一樣淌下的汗水。

武陀騎在一匹戰馬上,大聲喊道:“堅持,堅持住。所有人聽著,用鼻孔吸氣,用嘴巴出氣。沒事的,再過得一個時辰咱們就可以進鼎州,到那個地方就安全了。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有人實在跑不動開始脫身上的鎧甲,有人將手中的兵器朝路邊的草叢裏扔。

武陀大驚,急忙跳下地:“該死的,不許脫盔甲,沒有了兵器一旦被妖人追上,咱們連還手之力量都沒有了。”

“將軍,將軍,我實在不行了,讓我留下吧。今日看來是死定了,就算要死,好歹也要拖一個妖人墊背,好歹也要阻他們一阻!”

一個年幼的鄉勇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也不肯動。

他腳上有一處箭上,每走一步,就有鮮血從紗布裏沁出來。

“是的,再動不了了,將軍,讓我留下吧!”又有一個士兵坐了下去。

“將軍,看樣子咱們是跑不脫了,與其被敵人追上殺光,還不如停下來背水一戰身上還有力氣,好歹也能殺幾個妖人!”

武陀大急,不住地將他們從地上拖起來:“不能停,不能停,都要活下去。我把你們從黃州帶出來,就得將你們帶回去。否則,日後你們家裏人問我要人,老子又該怎麽交代。直接娘賊,隻要沒死,就給我跑!”

他喝一聲將那個腳上受傷的士兵扶上自己的戰馬,又下令:“將牲口都留給受傷弟兄,跑不動的輪流上馬泄氣。”

正說著話,馬上那個小兵“哇”一聲將一口酸水吐了出來。

旁邊,已經下馬的杜束顫抖著嘴唇道:“武將軍,士卒們實在是沒力氣了,你不能拿他們和我軍主力部隊比啊!今日咱們看樣子是跑不掉了,不如結陣死戰。”

看到這個士兵嘔吐,武陀知道他已經徹底跑脫了力,轉頭回顧四周,隻見其他人也同樣如此。不但人人都是汗流浹背,甚至還有人低頭嘔吐,有人將鼻血都跑出來了。

這些都是體能透支的跡象,這些鄉勇平日裏沒有經過嚴格的體能訓練,自然不能和每日二十裏地越野的拉練的正規軍相比,讓他們一口氣狂奔二三十裏撤退到鼎州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

他心中一陣冰涼:“罷了,都停下來,結陣,咱們和妖人拚命。”

“是,武將軍!”

眾人都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結成一個小圓陣。沒有大車做工事,周圍全是水網,地形複雜,沒有遠程壓製兵器,在敵人的人海戰術麵前,這一戰幾乎沒有任何人可以幸免。

武陀歎息一聲,對杜束道:“杜判官,對不住,末將沒有能保得你平安。你老人家何等身份,不用和咱們一起死戰的。請你馬上騎上快馬,帶上受傷的弟兄去鼎州李成那裏求援兵。如果去得快,說不定還來得及。”

“對對對,杜判官快去求援兵吧!”眾士卒同聲喊。

杜束一臉的蒼白,他搖了搖頭:“武將軍你說的是什麽話,這裏距離鼎州起碼有三十裏地,一來一回起碼兩個時辰,現在去求援兵又如何來得及?確實休要哄騙本官。”

武陀嘎嘎一笑:“是是是,自然是騙不了杜判官你。實在是你身份尊貴,對我軍非常重要。就算咱們都死光了也不要緊,隻要能夠保得你平安。還有,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又該怎麽想嶽雲將軍交代,非被他打死不可!”

是的,杜束乃是一眾文官之首,也是泗州軍和杜充杜相公聯絡的紐帶,是軍使在朝堂中立足的根本,千萬出不得差遲。

杜束卻搖頭:“本官是不會走的,若今天眼睜睜看著士卒們因我而死,我良心何安?今日,某要和士卒們並肩而戰,絕不言退。”

這個一向和藹得甚至有些懦弱的文官此刻卻爆發了深埋在骨子裏的血性。

武陀見他執意不從,心中大急,吼將起來:“杜判官,你文人一個,留下派得了什麽用場,少給我們添亂。”

“對對對,杜判官真沒什麽用處,還是快走吧!”大家紛紛開口。

“不,你等休要小覷本官。”杜充氣得滿麵通紅,他嗡一聲拉圓了手上的大弓:“就在先前,本官親手射殺了四個妖人,你們又殺了幾人,還在老子這裏說大話?你們這些笨蛋,未戰就說死啊活啊的,怎麽就不想著殺光那些賊子,贏得這場大戰的勝利?告訴我,你們殺了幾人?”

畢竟都是血性漢子,眾人都佩服杜充的英勇,同時笑起來。

“稟判官,俺先前殺了兩人!”

“老子一個沒殺,卻剁下三顆狗頭!”

“對,不過是宰了一頭豬而已!”

“哈哈!”

……

“直他娘,老子先前明明一矛戳中一條小狗的屁股,卻被他給逃了!”

“丟人的東西,好好一條漢子連一條狗夠跑不過。”

“呸,你他娘少說這些,等下殺狗大賽咱們比試比試,看睡砍下的狗頭多。”

“好,比就比,一緡錢的賭注幹不幹?”

“直你娘這麽有錢,前幾日吃酒,你他娘怎麽不肯會鈔。吝嗇成你那樣,不是男人。”

……

武陀朝杜束一拱手,咬牙:“判官教訓得是,未戰先想到死而不是想著如何贏這一場,末將羞愧,今日殺狗大會,就讓末將和判官並肩而戰吧!”

杜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雖然還蒼白著臉,身子卻不再顫抖:“武將軍,這幾月你我相處甚歡,你我雖然地位不同,可在老夫心中中已經將你當做往年交情。很高興能夠和你一起戰死疆場,大丈夫,金戈鐵馬,馬革裹屍,當如是哉!”

說話中,後麵的摩尼教一千人已經如同潮水般蔓延而來。

他們分成一支接一支的小股部隊,沿著河岸、繞過池塘,通過田埂一點點靠近,這使的他們的正麵看起來顯得極其寬闊也來勢洶洶。

武陀忙道:“杜判官,等下你坐鎮中軍,務必讓士卒們保持好隊形。我領突擊隊,適時反擊。”

說罷,就大聲下令:“都注意了,穩住,穩住!”

隨著他的叫喊,刀盾手齊齊豎起盾牌護住小圓陣的四周。在盾牌的後麵則是一根根長矛和大張開的步弓。

士兵們還在張大嘴不住喘息,但目光卻已經堅定,再看不到一絲慌亂。

摩尼教賊軍還在不住跑來,這些該死的邪教徒實在太適合在這種地形作戰了。他們雖然身材瘦小,可在細長的田埂上跑起來卻健步如飛。不像黃州鄉勇,先前不斷地落進田裏,無奈之下隻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地裏蹣跚而行,踩得地裏的油菜苗一塌糊塗。

而且,追了這麽長時間,他們竟然不累,這耐力也實在太驚人了。

“嗚嗚!”有牛角號吹響,在秋收後的大地上回**。

這是衝鋒的號角,是屬於泗州軍正規部隊的。

杜束和武陀等人同時回過頭朝西麵看去。

日頭已經升到半空,在明亮的陽光的照耀下,地平線正在微微蠕動,就好象是熱天裏遠方顫抖的熱氣,像是海市蜃樓的幻景。

隻不過,這幻景閃爍著金屬的光芒,就好象一片融化的鋼鐵海洋,正洶湧而來。無數的紅旗在空中飄揚,似是這金屬汁液上燃燒的火焰。

同時,所有人感覺遠方如同有一口口巨大的石碾子在大地上滾過,腳下的土地劇烈的顫抖起來。

……

整**越來越劇烈,已經讓人站不穩了。

先前還連接緊密的小圓陣開始變得鬆散,士兵們竭力地挺直腰杆,可又如何立得住。

沒有灰塵,沒有滾滾的煙霧,在潮濕的南方世界,有的隻是金屬的狂飆。

“騎兵,大隊的騎兵!”

“是我們的人。”

“背嵬,咱們泗州軍的背嵬士!”

所有人都大聲高呼,眼淚撲簌而下。

是的,已經能夠看清楚了,至少有三百匹戰馬。在鞍上是一個個身材高大得像是猛獸般的士卒,他們身上都穿著厚實的鐵甲,手中的兵器也是千奇百怪。有刀有盾,有長矛,也有如同竹枝一樣四麵張開的長兵器,有鏜鈀。密密麻麻,形同森林。

他們飛快而來,瞬間又散成十幾人十幾人的小隊,水銀泄地般將整個戰場都包圍了。

杜束瘋狂大笑:“哈哈,哈哈,是我那應祥孩兒,我看到他的旗號了,這小子,關鍵時刻總算到了,從來就沒叫人失望過!”

武陀也在大笑:“哈哈,所有人聽著,原地休息,觀摩背嵬軍作戰,沒咱們的事了。坐!”

所有的士兵都丟到手中的武器坐了下去,熱淚還在不住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