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各方(三)

熱汗滲出來,李橫歎息著不住用麻巾擦著額頭。

雖然說心中頹然,卻又極大地不甘。他心中飛快地將江漢地區各路軍馬和相關勢力在心中過了一遍,賊軍退卻之後,王慎的部隊已經分散成許多股,一路高歌猛進收複以前淪陷的州縣。北麵且不說了,那邊是女真人占據的襄陽,王慎現在也沒有追擊曹成,主動去惹金兵的跡象。

西麵是江陵府,那邊還在朝廷手裏。江陵知府的官職雖大,可他卻管不到王慎,而且,也不聽我李橫的,可以忽略不計。

南麵……南麵是洞庭湖……

自鍾相等一幹邪教徒作亂一來,洞庭湖區的澧州和以南的鼎州、辰州一片糜爛。

鍾相的摩尼教妖人凶殘嗜殺,朝廷在南方處處都是民變,實在抽不出兵馬,隻得調大捉殺使李成的兵馬過來征剿。

如今,李成部和鍾相在鼎州、辰州打成一團。李成雖然占了上風,可他的部下不善水戰,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正在湖南一帶糾纏對峙。

聽說這個李成的兵馬都是北地精銳,能征善戰,李成又有萬夫不當之勇。若是引他來江漢,倒可製衡王慎。

想到這裏,李橫精神一振,指了指榕樹下的幾張石凳,示意眾幕僚坐下,緩緩地將自己的這個思路說出來。

最後,他擤了一把鼻涕,道:“各位,你看此事可成?”

一個幕僚皺著眉頭:“相公不可,小生聽說這個李成當初受招安乃是王慎一手促成,二人私交慎好。若是招李成過來,二人沆瀣一氣,豈不更是麻煩。王慎雖說飛揚跋扈,可做事好歹代表著杜充的臉麵,未必肯將事情做絕。而這個李成匪氣極重,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同相公一條心。若是撕破臉,咱們豈不是平白招來一頭惡虎?”

“是啊,是啊,相公三思。”眾幕僚都是憂心忡忡,正如剛才這人所說,王慎雖然可惡,可做事還是有底線的。但李成這人以前在兩淮的時候,攻州掠縣,搶劫百姓,可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的。想起李成在兩淮屠戮百姓的凶殘,大家都是膽寒。

李橫翁聲翁氣,道:“你等這就不知道了,沒錯,李成是王慎出麵招安的,可用的卻是張德遠張相的名義,這個情分,卻是要記在張浚頭上去,和他王慎無關。咱們大宋的官在朝做官,最講究的是出身。現在李成是張德遠的人,而他王慎則是杜充的得意門生。張相和杜充乃是政敵。單就這一點,兩人就不可能勾結在一起。否則,他們頭上的相公又該怎麽看?還有,李成當初在開封可是殺了杜充全家的,二人仇深似海。你們說,李成敢和王慎親近嗎?再打個比方,就算王慎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沒有拿下李成的心思。可是,如果杜充下令讓姓王的動手,泗州軍敢違命不遵嗎?”

“王、李二人都是沙場虎將,所謂一山難容二虎,就算他們私交再好,就算沒有杜充這個關係,兩大軍頭為了地盤和實利,說不好也要爭上一爭。在卑賤的軍漢眼中,所謂的道德、倫理、大義又算得了什麽呢?”

“絲……”聽李橫將話掰碎了,將道理說透,眾幕僚都抽了一口冷氣,皆麵上有異色閃動。

“相公高明,我等佩服。”

“不過……”還是有個幕僚小心地問:“李相公,屬下還有一個顧慮想請教請教。”

李橫擤了半天鼻涕,鼻子都揪紅了,他張大嘴巴吸了一口氣:“你說。”

那人道:“是的,正如相公說的,李成和王慎分別有不同的主家。而且,因為當年李成殺了杜充全族,已結了深仇,兩人不可能擰成一條心。但是,就算相公你將李成引來江漢,他也未必肯聽相公差遣。別忘記了,李成可是張德遠相公的人。最後,李成若是據有江漢,壯大的也是張相公的聲威,我等忙上一成,反替張德遠做了嫁衣裳。”

“對,言之有理啊!”眾人連聲附和。

“你等也是見識短。”李橫淡淡地笑起來:“張德遠這次為什麽去陝西,一是因為他這人喜歡做事,喜歡帶兵;二是,他在朝中已失去了官家的信任,這才遠離臨安那是非之地。李成做為張德遠的門人,難免會受到波及。而且,張浚遠在陝西,與湖南遠隔千山萬水,根本照應不到李成。若我是李成,現在想的隻怕是另外找一座靠山。這些帶兵的人,如王慎者,改換門庭跟喝水一樣簡單,李成若是夠精明,如何選擇,他心中自然清楚。”

說罷,他站起來,將覆在額頭的濕巾狠狠地摔在地上:“筆墨侍侯,某要給李成寫一封信。另外,以我置製使司行轅的名義給王慎下令,命他兵發鼎、辰二州,配合李成剿滅湖區反賊,好歹先讓二人先照個麵。不要怕亂,越亂越好。”

作為一個帶老了兵的人,從小生活在軍營裏,這兩年,從開封到淮北,然後到江南,現在又到了湖南,陳蘭若見過的生生死死實在太多了。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場景,也見得實在太多。

可是,沒有哪一個地方比得上此刻湖南的慘狀。

此刻,她正帶著十幾個騎兵軍的士卒在一座已經找不到一個活人的荒村裏。

在之前,陳蘭若跟著李成的大軍走一路吃一路,沒在一個地方呆上過一個月。但現在他們到洞庭湖以南,已經三月,大大小小的戰經曆過不知道多少場。

在現在,她才深刻地認識到戰爭對於地方的破壞究竟大成什麽程度,百姓又悲慘到何等程度。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而糧食又從何而來?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軍隊的一切給養自由國庫開支。隻是,在如今這個亂世,朝廷自身難保,大夥兒也隻能自己想辦法了。至於辦法——不外是征和搶兩種手段。

最後,都要逐一落實在百姓頭上。

大軍過處,每日人吃馬嚼都是一筆巨大的數字。所在地的百姓,隻要還沒有死,都要全部征招入伍,或為士卒,或為民夫。百姓財物被搶光,人丁卻被抽走,地裏的莊稼也沒人種,荒蕪下去。

過得幾月,沒有了收成,那就是一場空前的大饑荒。

李天王和鍾相在湖區反複拉鋸三月有餘,雙方的都是伏屍數萬,白骨填於丘壑。戰火波及三個州縣,糧食都被雙方的兵馬搶光,百姓都被征召一空。在戰火最激烈的鼎州,據州衙的人統計,還餘戶口一萬餘。看情形,沒有幾十年恢複不過來。

而且,這戰爭還在繼續,所不定這一萬多戶人口也要死個幹淨。

等到剿了鍾相,這鼎、辰、澧三州也呆不住了,將來……又能去哪裏?

已是夜半,屋外電光閃爍,有隱隱的雷聲傳來。卻密雲不雨,空氣悶熱得讓人發狂。

陳蘭若想到這些,心中卻是一片冰冷:打仗、廝殺、衝鋒、潰逃……什麽時候是個頭……我實在太累了。

她脫掉外套,隻留了一件褻衣,正拿著濕毛巾擦著滿是臭汗的背心。

篝火的搖曳的光影中,渾身花繡正盤旋、扭動,仿佛要活過來。

在花繡中是一道接一道大大小小的累累傷疤,如此,不但不叫人心中害怕,配上她妙蔓挺拔的身肢,反有一種叫人驚心動魄的美。

和一年前相比,陳蘭若胖了一些。不,應該說更健美了。她往日那小巧的胸脯變大了,腹部有醒目的魚人線。

這是屬於北地女兒的特有的英姿颯爽的美,比起南方的溫宛白皙,極具視覺衝擊力。

可是,圍在篝火邊吃酒的幾個騎兵卻對主將這驚心動魄的美毫無反應,隻不住朝口中灌著南方的米釀,用刀子將架在火上的那根牛腿上割下一塊肉來,然後用滿是黑泥的手抓住,丟進嘴裏,大口咀嚼。

士卒們小聲說笑,好象正在議論前一陣子的繳獲,以及……鼎州城裏的青樓女子。

看到這些對自己視若無睹的部下,陳蘭若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懣,接著又是無邊的鬱悶:這幾個殺坯,已經不拿我當女人了。在他們的心目中,我隻是一個無敵的勇將,能夠帶領著他們在戰場上活下去,獲取戰利品的當家人。對我,他們佩服、崇敬、畏懼……可是,我隻是一個女子,我想要的並不是這些啊!

她是十六歲那年嫁給馬皋的,當年自己年紀還小,並不懂得男女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聽爹娘的話去馬家就是了。至於那個賊漢子是好是歹,又有什麽關係。

馬皋死於杜充刀下之後,她自傷心。可是,現實不允許她悲痛。幾百士卒,上千匹戰馬,諾大家當,這麽多人要吃要喝,都眼巴巴地指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