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各方(一)

在王慎眺望的北麵天空下,曹成騎在戰馬上,歎息著也回頭朝南方看來。

他今年三十出頭,微胖的臉上被太陽曬出兩陀紅斑。天氣實在太熱,加上又不講究穿著,身上隻披了一件破舊的短衫,這讓他看起來像是地裏的農夫。隻那提拔的身子看起來有一股獨特的利索勁兒,這才叫人記起這是一個久經戰陣的老將。

人馬實在太多了,道路上充塞著大車和爭道的士卒。六家所謂的義軍互相叫罵著,推搡著,秩序亂得不能再亂。

實在擠得受不了,曹成手下的騎兵也顧不得地裏的秧苗,直接縱馬衝了下去。

泥水飛濺而起,落到路邊的士卒頭上臉上,再順著鐵甲滑落,讓這次撤軍顯得更是狼狽。

戰馬還好些,已經走了大半天的牛和騾子們都已是口吐白沫,任由士卒如何鞭笞死活不肯挪窩,隻張嘴去啃青綠的秧子。惹惱了,直接尥蹶子將民夫和士卒踢到水田中去。

一個個士兵驚叫著在水中打滾,跟泥猴兒似的。

有軍官大聲叫罵,揮舞著鞭子維持秩序。可走了半天路,各軍已經混雜在一起,編製都亂了。大家都有自己的頭領,誰他娘認識你是誰。吃了鞭子,頓時有人發作了,和軍官扭打成一團。

隊伍竟然是走不動了。

在曹成身邊是一溜輕騎兵,這些賊軍都是步兵,軍中極度缺馬。可看這隻騎拉出去竟有二裏長,細數來,至少有五六百之巨。

沒錯,這正是曹成手中最最精銳最最忠誠的牙軍,領軍的乃是他的親弟弟曹亮。

靠著這支難得的騎兵,曹成部雖然人馬不是太多,可卻是各路義軍中戰鬥力最強者,也使得他們顯得分外驕橫。

“大哥,這他娘實在太亂了,再這麽堵下去何時才能到隨州。如果王慎追來,咱們可走不脫了。”一個聲音從身邊傳來。

曹成回頭看去,身邊的田裏有一個瘦小的人影正騎在戰馬上,滿臉的怒氣。

雖說是一母所生,可他這個親弟弟卻生得甚為醜陋,綠豆小眼,尖下巴。二十來歲年紀,額上已有皺紋,看起來甚是猥瑣。

曹成兄弟感情很好,就安慰道:“阿弟你也無須擔心,這天氣實在太熱,王慎不會打過來的,長途追擊並不是說一句話那麽簡單。況且,他剛拿下安陸,繳獲甚多,還得安撫地方,可沒精神再於我軍決戰。真逼得我等走投無路,奮起一搏,他未必討得了好。”

是啊,王慎全殲張用之後可是發大財了,就好象是一頭大江中的夔龍剛生吞了一頭肥羊,要想盡數消化還需時日。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起前一陣子在水邊遇到的那頭豬婆龍。直娘賊個頭雖不大,卻尖牙利爪,銅皮鐵骨,硬生生咬傷了自己三名勇士之後,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那王道思就是這麽一頭猛獸,叫人心生畏懼啊!

曹亮聽到曹成這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大哥自起兵一來算無不中,你說王小賊不會來打,自然就來不了。如此,俺也放心了。咱們也就這點家底子,損一點少一點,再受不了上才那樣的黃州大敗了。直他娘的,楊蠻子自投靠大哥以來牛皮吹破,說什麽神勇無敵,南方刀神。結果如何,大哥將一萬精銳交給他,被王慎連湯帶水吃了個幹淨。若非如此,咱們未必就沒有反擊之力,何至於放棄應城狼狽地逃去隨州?”

“你說誰牛皮吹破,你說誰是蠻子?”突然,有人怒嘯一聲。

兩人抬頭看去,卻見一個銀甲銀盔的將領騎馬帶著一群裹著頭巾的步卒過來,英俊得仿佛不是人類的麵孔上滿是猙獰之氣,不是楊再興又是誰?

楊再興惡狠狠地看著曹亮,頭盔上濃密的白纓冠在風中微微聳動,如同一頭雄獅。

曹成雖然看不上楊再興,卻也知道這個蠻子性如烈火,又殘忍好殺,一句話概括就是個沒腦子不知道畏懼為何物之人。

他哼了一聲,口頭卻不肯示弱:“我說得是有人在黃州被人生生吃掉一萬精銳,以至我軍如此狼狽,又沒有點名,你要對號入座,我也沒有法子。”

是的,我軍是有三萬多人,可扣除輔兵和裹脅的流民、民夫,真正能夠作戰的也就一萬多人馬,再加上自己手頭這六百多騎兵。上次大哥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糊塗,竟然將前軍精銳盡數交給姓楊的,結果這鳥人在黃州中了王慎埋伏,將部隊丟了個幹淨。

如今,我軍可用的精銳不超過萬人,且,在李宏和張用兩軍被姓王的徹底擊潰之後部隊士氣低落,一日三驚。

這樣的情形,應城是再也守不住了,多呆一天距覆亡就多近一日。沒個奈何,大哥才帶上所有部隊和其他四家義軍一道啟程去隨州避敵鋒芒。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姓楊的瑤子。

“你!”楊再興將黃州之敗引為奇恥大辱,頓時眼睛冒火,將手放在刀柄上:“曹亮,你再說一句!”

他一動手,身邊的幾個盤王軍士卒也都鏗鏘一聲抽出刀來。

“幹什麽,幹什麽,想造反嗎?”曹亮手下的騎兵軍士兵也都紛紛大喝,抬起了手中的騎槍。

眼見著一場火並就要開始,曹成大驚,喝道:“行了,你們要做甚,自己人打自己人嗎,沒得叫人笑話?曹亮,把兵器放下。”

又歎息著對楊再興道:“再興啊再興,勝負乃是兵家常事。上次黃州之戰,我又不怪你,你何須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牙齒和舌頭還要打架呢,大家幾句話說不攏,置了氣,過幾天氣消了,不還是好兄弟?”

楊再興這才臉稍緩:“曹成,你是個好人,看在你的麵子上,某今日就算了。”

曹亮暴跳如雷:“什麽今天就算了,老子還怕了你不成?”

曹成大急,忙喝住曹亮:“阿弟,方才你找我所為何事?”

曹亮聽到他問,狠狠地瞪了楊再興一眼,才忍保護氣,道:“大哥,路實在太堵,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讓我的騎兵維持一下,先把這路弄通再說。”

所謂的維持,說穿了就是先殺幾個不開眼擾亂秩序的賊軍。軍中都是剽掠成性的大寇,不見血,無以震懾三軍。

曹成有點為難:“這個,咱們自己的軍隊還約束得住。其他人,畢竟都是兄弟,下狠手不太妥當吧!”

楊再興突然冷冷插嘴:“殺幾個人又有什麽了不起,依我看來,這五路兵馬中也隻有商元的還看得過眼,其他人都他娘是廢物。不聽話,直接砍了,吞了他的部隊就是了。”

這話讓曹成心中一動,自進江漢這片人間樂土以來,各路頭領盡顧著搶錢糧搶地盤,彼此之間相互攻擊不說,就連內部也因為爭權奪利而鬧起了內訌。當初,李宏若不是因為部隊分裂,獨領一軍去孝感,也不至於被王慎全殲。如果能夠吞並其他四路義軍,自己的勢力將得到極大的增強。

說不動心也是假話。

楊再興又道:“曹成,要不你將騎兵軍交給某,老子隻需要一天時間就把這路上的秩序給你恢複了。天黑之前,俺會一個不漏地將那四個人的腦袋摘來放在你的案頭。”

不等曹成說話,曹亮就大叫起來:“姓楊的,原來你是打我騎兵軍的主義啊!直娘賊,你丟了前軍一萬精銳,俺們兄弟不找你麻煩已經算是好的,現在還伸手奪兵權。嘿嘿,拿到騎兵軍,砍下另外四家頭領的腦袋,下一步你是不是還想砍我們弟兄的透露了?”

“好了,曹亮你別說了。”曹成大喝一聲。

然後對楊再興道:“楊兄弟,你的忠誠我是信得過的,曹亮也就是說氣話,不必放在心上。至於恢複秩序一事,畢竟都是東京留守司出來的袍澤,大丈夫行走世間,講究的是一個義字,怎麽能對自己兄弟下手?你下去吧!”

楊再興這才罷了,冷笑地看著曹亮:“砍你的腦袋,你算什麽。死在某刀下的人不是一方豪傑就是無敵虎賁,你還不配!”

說著話,他手中刀突然出鞘。

亮光一閃之後,已騎馬奔遠。

這個時候,曹亮才感覺頭上一涼。

接著,是半邊鐵盔帶著一叢頭發落下。

原來,在這個瞬間,楊再興已經一刀砍開他的頭盔。

好鋒利的刀,好快的刀,自己在他手下竟走不到一個回合。

“真是神兵利器啊!”曹成看了看遠去的楊再興手中的赤血刀,感慨:“好刀法!”

曹亮受此大辱沒,牙齒都快咬碎了。半晌才恨恨道:“楊賊,老子非活剮你不可。”

“好了,一個不知禮數的蠻夷,你跟他較什麽勁。”曹成皺了一下眉,低聲道:“我用他看的是他能打仗夠狠,有他在,別的頭領心中也回畏懼幾分。說到底不過是咱們家養的一條惡狗而已,人和畜生犯不上生氣。”

曹亮還是氣憤難平:“大哥,我忍不了。”

“罷了,罷了。我去找張用大哥,請他幫助維持秩序,部隊走得實在太慢了。夜一長,夢就多,早到隨州,早一天安心。他畢竟是咱們的盟主,又有威望,有他出麵,各家頭領也會給幾分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