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吃人坡地

全然沒有想到敵人軍中竟然有這樣的勇士。

吳憲法吃了一驚,看這人的武藝和裝扮,應該是張用麾下的一個大人物。

他並不知道,這個瘦竹竿式的人物就是先前在孝感被泗州軍打得全軍覆沒的李宏,八家流寇的頭領之一。

李宏位於戰場的最高處,又騎了馬,輕易就看到勝捷軍的軍旗和立於旗下指揮戰鬥的吳憲法。

他一把扯過身下士兵手中的神臂弓,瞄準了,一箭射來。

神臂弓的力量何等之大,速度何等之快。轉眼就掠過正戰成一團的所有士兵的頭頂,直射吳憲法麵門。

吳憲法隻感覺有一股銳利的冷氣奪麵而來,根本來不及多想,身體已經自然而然做出反應。他手一抬,腰刀已經平平地護住額頭。

“當!”一聲,整條手臂都麻了,就連身體也被撞得微微一顫。

被彈開的弩箭並不肯就此罷休,突一聲紮在旁邊衛兵的胸口上,疼得那人蹲了下去。張大嘴欲喊,卻又叫不出聲來。

“神臂弓,好準頭!”吳憲法瞳孔一縮。

山坡上,李宏也是心中一凜:這員敵將好快的反應。

扔掉手中神臂弓,他又反手抽弓,拉圓了。神臂弓雖然犀利,可上弦的速度實在太慢,怎比得上大弓的連環擊發。況且,他力氣本大,手中的一石大弓威力並不比強弩弱多少。

可就因為這一停頓,那邊敵將已經被盾牌團團圍住朝後退去。

敵將還在不住大叫,顯然不是甘心就這麽後撤。

“這小子倒是一條好漢!”李宏手一鬆,箭離弦而去,射中一個逼來的泗州軍都頭的嘴巴。

那人的運氣也好,雖說被射者了兩顆門牙,可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他心中一懼,丟掉手中兵器,捂著嘴不要命地逃了。

有他帶頭,先前還如波浪一般湧來的泗州軍同時發出一聲喊,有人想向上衝,有人想撤,亂成一團。

借著這個機會,李宏一口氣將防線朝前推下去二十餘步,又搶了兩片空地和幾叢灌木。

形勢似有好轉的跡象。

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手中的箭射得更急,高聲喊:“各位弟兄加把緊,把泗州賊趕下山坡去。咱們這裏如果穩住了,這一戰就能贏。”

……

遠處,看到不斷被人趕下來的,狼狽異常的勝捷軍。王慎中軍帥旗下的眾人都開始低聲大罵:“吳憲法是幹什麽吃的,丟人,丟人!”

“潑皮果然是潑皮,卻是不行了。”

“一個小人而已,當不了什麽大任。”吳憲法第一上戰場尿了褲子,後來又冒武陀的軍功一事在泗州軍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作為正經讀書出身的方我榮對他是極為不齒的,忍不住叫道:“軍使,讓我們踏白上吧,再遲若是因此而動搖我軍軍心,就麻煩了。”

王慎看到這一幕又是氣惱又是痛心,他也在猶豫是不是將勝捷軍後撤,穩一穩,讓騎兵現在出擊。

可是,聽到吳憲法這句話,他卻狠狠咬牙喝道:“騎兵現在上去做什麽,那地形適合騎兵衝鋒嗎?難道你想帶著老子的騎兵下馬步戰,然後繼續被李宏壓著打?你是愚蠢還是急昏了頭?”

“軍……使……”聽到他的喝罵,方我容低下頭去。

王慎:“給吳憲法傳令,時辰不等人,叫他把山坡給老子奪回來。我給他一柱香工夫,如果還沒拿下來,自己了斷了幹淨!”

他氣惱到了極點,忍不住爆了粗口。

吳憲法和武陀是他一手從低級士卒中提拔起來的,要的就是告訴軍中士卒,隻要你們奮勇殺敵,立了功勞,多大的官都由得你做,我泗州軍提拔有功將士,不問出身,惟才是舉。上升通道寬闊得緊。

後來,王慎才知道自己這吳憲法給騙了,這就是一個奸詐的小人、潑皮、人渣。可他官是自己升的,部隊是自己親手交給他的,難不成還能把他給免了。

如今的吳憲法就是他王慎樹的一麵旗幟,是他的臉麵。就算這人再可惡,自己也得替他撐腰,總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該死的狗吃不剩的東西,你今日大敗,如果戰死某還敬你是一條漢子。如果灰溜溜逃回來,那就是辜負了我的恩義。”

王慎牙齒都快咬碎了。

……

吳憲法聽到王慎的軍令之後,眼睛都紅了。

不斷有士兵從上麵潰退下來,紅土的山坡已經被人血染成了黑色,一層層屍體鋪在土地上,射線所及,小溪一樣淌下來的血水。

三個都被徹底打得建製不存,還有四個都的損失超過四成。

山坡上的敵人也不好受。不過,他們人多。

而且,敵人的將領也開始拚命了。他排出一隊督戰隊,以長刀大斧壓陣。隻要有人膽敢後退,就是一通亂砍。

很多次,眼見就要崩潰的敵人就這麽硬生生被滿山坡亂滾的人頭逼得再次掉頭衝來。

勝捷軍傷亡慘重,這已經超過部隊所能忍受的極限,聽軍使給大家傳授兵法時說過,大凡一個野戰軍團隻要的傷亡隻要超過一成,部隊就會士氣不存,徹底崩潰。如果以嚴格的軍法約束,可忍受三成以上的死傷。隻要能夠忍受這種程度的傷亡,那就是天下一等一個強軍,足以擊敗一切來犯之敵。

要想讓部隊承受巨大的傷亡而不崩潰,依靠的是什麽?

殘酷的訓練,嚴格的紀律。

紀律,紀律,紀律!

“敵人人數占優,敢戰之精神不遜色於我,地形又不利我軍。這真是一片吃人的山坡啊!”

吳憲法腦袋一陣陣發熱,轉頭又朝另外一邊看去。

那邊,背嵬軍、破敵軍、前軍、選鋒軍還在不住衝陣,敵人的已經被他們連破六陣,被緊緊地壓縮成一塊。

不過,嶽雲、呼延通、陸燦和穀烈他們也衝不動了,戰況已經陷入焦著。

“正麵的敵人有四萬多人,敵陣也非常高明,如果硬打看來一時半刻也拿不下來。天一黑,今天一天的努力就白廢了。要想徹底解決戰鬥,必須靠騎兵迂回。所以,我這邊是這一戰的關鍵。”

吳憲法已經看明白現在的局勢,精神頓時大振:“隻要我拿下這該死的山坡,大功就到手了。嘿嘿,能夠成為關鍵人物的感覺真好。軍使啊軍使,你也別罵,你罵得越難聽,越說明我這裏的重要。好,末將就讓大夥兒看看我這個天子門生真正的本事。”

作為王慎一手提拔的幹將,吳憲法一向以自己的出身為傲。

他緊了緊身上鎧甲的皮帶,摘下一柄狼牙棒跳下馬來:“預備隊準備,隨我一道打過去。”

在剛加入泗州軍的時候,這樣的重兵器在手中舞上幾紀他就會喘個不停。好在他身體底子本好,經過一年的鍛煉,如今這柄重達二十來斤的棒子在他手中如同竹竿一樣輕飄飄如若無物。

“是!”預備隊的一百人同時發出一聲大吼。

“稟吳將軍,甲都潰敗,陣亡三十六人,傷者和失蹤人員無法統計,隻剩二十六人退下。甲都都頭已被要押到,請將軍處置。”有幾名士兵押著一個軍官走過來。

“斬了!”吳憲法看也不看那人一眼,隻最後檢查了一下狼牙棒手柄上用來吸汗和防滑的麻布,對預備隊士卒喊道:“你們是我手頭唯一可用的機動部隊,其他的袍澤兄弟都已經投入戰鬥,等下跟著我向前衝。吳某當衝在最前頭,我若戰死,副指揮接替我的指揮。副都頭死,虞侯接過指揮權。虞侯死,甲營指揮接過指揮權。不打到最後一個人,這一戰不算完。”

見自己就要被吳憲法就地正法,那個被押來的都頭大叫:“吳憲法,你真要殺我嗎?實在衝不上去,賊人太多了,我們手中的兵器刺中一個賊人,身上就要中上兩三記。這樣地形,根本就談不上配合,純粹就是拿人命來填。就算一命換一命,我們就算是所有是弟兄都耗光了又有什麽用處?”

“又有什麽用,你說有什麽用?”吳憲法轉過頭去,狠狠地看著那個都頭:“占威,勝利,我們的犧牲可以贏得這一場戰爭的勝利,這還不夠?”

這個都頭姓占名威,乃是吳憲法剛加入泗州軍的時候同一個都的戰友。想當初,兩人的關係還算不錯,甚至還一起欺負過武陀。隻是這一年來吳憲法在戰場上屢立戰功,職位越來越高,二人的身份和地位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不過,大家的交情還是擺在那裏的。

吳憲法:“為了軍使,為了這場戰鬥的勝利,所有人都可以犧牲。兵打完了,可以再補。但是,如果輸了這一戰,我泗州軍卻無處可去。自我軍從黃州出征以來,軍使在戰前動員的時候已經將話說得明白了,軍中無糧,蘄、黃兩州糜爛,已經養不活咱們這麽多人。打下安陸就是海闊天空,退一步卻是萬丈深淵。某給你說這麽多也沒有什麽用處,軍法擺在那裏,也沒有什麽情麵可講。斬了!”

“等等!”占威大力掙紮著,生死關頭,他也管不了那麽多。罵道:“吳憲法,你他娘現在行市了,做一軍統製了,卻在老兄弟麵前說這種屁話。什麽為了勝利,為了咱們泗州軍,還不是想讓弟兄們的血染紅你告身上的鮮紅大印。你想做官,想出人頭地,就拿弟兄們的命不當命?直娘賊大家都是一個馬勺舀過食的,誰不知道誰呀?”

“你這廝野心勃,偏生人品低劣。別以為俺不知道你這個官兒是怎麽得來的,你有臉說這話?”

“蒼天啊,蒼天啊,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吧,好人沒個下場,咱們軍中出奸人了!軍使啊軍使,你糊塗啊,怎麽信任了這種小人!”

聽他又提起往事,吳憲法身邊的衛兵人人皆麵帶憤怒,就要動手。

吳憲法一擺手:“讓他把話說完。”

他麵色蒼白地看著占威,道:“是,我吳憲法以前是做過許多錯事,以前不是條漢子。你要罵我盡管罵,就算一口唾沫吐過來,老子也也不回躲。錯了就是錯了,要認。不過,我現在既然是勝捷軍的指揮使,軍使讓我拿下前麵那片高地,某就要不惜一切手段完成任務。一切都為了勝利,為了俺們泗州軍,占威,難道我說錯了?等下,某就會親自帶隊衝鋒陷陣,某會衝在最前頭,要麽是敵人倒下要麽是我倒下。如果拿不下敵人的右校衝騎陣,我第一個死在上麵。可是,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占威,我知道所有人的人都在笑話我,不齒我吳憲法,今天就讓我用鮮血來洗刷這個恥辱吧!軍法無情,我會砍下你的腦袋的。不殺你,我還如何統帥軍中士卒?不過,我將把你的頭顱懸掛在高處,讓你看到我吳某人也是一條漢子。”

刀光一閃,占威的頭顱落地。

吳憲法淚水奪眶而出,他大聲喝道:“將占威的頭顱挑在長矛尖上,讓所有人都看看,咱們勝捷軍已經沒有退路了,後麵就是軍使的中軍大旗!所有人都隨我衝上去,直到最後一刻!”

驚天動地的戰鼓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