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指導

夏季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

昨日還是豔陽高照,萬裏無雲。此刻,頭頂卻是如同鉛石般壓下的,層層壘壘的黑雲。身後的大旗獵獵飛舞,發出劈啪脆響,一場暴雨看樣子是要來臨了。

孝感城外這片平坦的原野,這片肥沃的土地展現在王慎麵前。

戰馬在這場難得的涼風中興奮地打著響鼻,一隊隊斥候在原野上奔馳,牢牢地控製著戰場信息。

在視線的盡頭是李宏黑糊糊的營寨,綿延不斷,正好立在環水邊官道上,把住德安府的西大門。

如王慎所預料的那樣,李宏的賊軍缺少騎兵,使的還是東京留守司的戰法,建堅寨打呆戰。他們的營寨建得非常不錯,有規矩有章法,還有陣型。如果硬打,不啻於攻打一座有著完善防禦體係的堅城,也將付出不小的代價。因此,李宏就收縮兵力閉門不出,準備給泗州軍來個論持久戰。

“李宏小兒啟我軍缺糧,想來個固守待援,待我軍乏食,灰溜溜撤回黃州,想得未免太美。”立在高處,王慎淡淡地笑著:“他希望寄托在張用、曹成這些所謂的江湖弟兄身上。可惜啊,他那些留守司的同伴怕是不會過來找不自在。而且,未戰先怯,李宏李頭領自墮士氣,今後的戰還怎麽打。某是不會讓他這麽繼續當縮頭烏龜的,叫手下士卒準備一下,今晚偷營。”

旁邊,李橫哼了一聲:“王將軍你敢肯定?偷營,你這不是說笑吧?賊軍修葺有堅固的營寨,貿然出擊,部隊必將付出巨大死傷。況且,昏天黑地,連基本的隊型都維持不住,別還沒走到地頭,咱們自己先亂成一團。這不合兵法,不行,本使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軍隊往死路帶。”

他狠狠地否決王慎的提議。

李橫是帶過兵的,基本的軍事常識還是有的。象眼前這座堅寨,要想拿下來,就得事先準備大量的器械,組織有部隊有序進攻,一個壕溝地爭,一個土壘一個土壘地打,就好象啃大餅子一樣慢慢啃下來。突然將所有兵力全部投入發起總攻,簡直就是胡鬧。

而且還是夜戰,要知道,這個時代的士卒因為營養不良都患有不輕不重的夜盲。一到晚上,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到時候,隻怕不等敵人來打,自己先亂成一團。

“水無常勢,兵無常形。”王慎淡淡地說:“府君,此戰不能拖,早一天打下李宏早一天安心,王某既然敢夜戰,就有十分把握。而且,這雨怕是要下起來了,還小不了。”

說著話,他麵上露出笑容。

就在這兩日之內,王慎的騎兵和李宏的斥候大大小小打了十幾場前哨戰。李宏隻有區區百騎斥候,三番五次下來,被王慎徹底吃幹抹盡。還得了一百多匹好馬,進一步壯大了踏白軍的力量。

如今,王慎已經牢牢地掌握了戰場信息的控製權。兩軍態勢對他來說已是徹底透明,可沒有了耳目,李宏已經徹底變成了瞎子聾子。

泗州軍士氣正盛,正要一鼓做氣拿下李宏,他一天都不想等。

李橫怒道:“把握,什麽把握,某領了官家旨意,絕對不會讓你如此亂來,致江漢局勢不可收拾。”

王慎也懶得理李橫,他和李彥平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了。部隊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李橫孤身來楚,隻拿著一道聖旨就想發號司令,若真被他頭那張草紙虎住,自己也不用混了:“傳令下去,讓所有士兵都進帳篷睡覺,養好力氣。後勤那一塊準備好幹糧飲食,二更天起床吃飯,三更整隊出擊。這一次,不用做戰前計劃,全軍以我馬首是瞻,盡力作戰就是了。不用擔心,我軍必勝。”

到了傍晚,風更大,但天上的鉛雲並沒有被烈風吹散。那些黑雲的邊上反變成了土黃色,看起來如同肝炎病人的黃疸臉。

“軍使真的要今夜偷營嗎?”

嶽雲挑開中軍大帳的門簾走進來,應該身材實在高大,腦袋竟在門楣上撞了一下,整個大帳都在他的巨力下微微一顫。

王慎剛巡視回來,正跪坐在地毯上拿著一卷書湊在油燈下靜靜地看著。旁邊,封長青正小心地將一塊茶餅敲進座在火爐上的壺中。有灰塵從頭上飄下來,讓封長青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定於今夜偷襲李宏大營不合兵法,軍中諸將都心存疑慮,有人已經忍不住過來進言。王慎卻一反以往從諫如流的常態,叫封長青和他手下的衛士都擋了,說是,隻管執行就是了,別的話且不用多說。

別人過來衛兵可以擋回去,卻拿嶽應祥沒有法子。這嶽小爺性格暴躁,真惹惱了他是要下手打人的。而軍使平日對他也是極為溺愛放縱,到最後,倒黴的還是大夥兒。

“什麽叫偷營?是堂正之師,是暴風驟雨式的正麵進攻。”王慎放下手中那本《洛陽伽藍記》笑道:“應祥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是不是其他領軍將領叫你過來的?”

嶽雲一呆,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

王慎淡淡道:“你嶽應祥的性子我是清楚的,聞戰則喜,隻要有仗打,直管廝殺就是,哪裏還管得那麽多。今日跑來進諫,想來定然是其他人跑你那裏去讓你過來打聽消息的。”

聽到王慎說破這一點,嶽雲倒有點不好意思。但依舊強嘴:“軍使,俺知道你打仗一向穩妥,從來不肯冒險,今天怎麽想著要夜戰。夜戰的風險實在太大,沒錯,咱們泗州軍自成軍以來還沒輸過一陣,可等下昏天黑地的,一旦打起來,部隊編製混亂。大家一通亂戰,變數實在太多。如果真有事,悔之晚矣。”

王慎坐直了身子,示意嶽雲坐到自己身前,正色道;“你的顧慮我也明白,不外是怕士卒晚上目不能視物。看都看不見,還怎麽打?”

嶽雲點點頭:“是有這個問題。”

夜盲症確實是一個大麻煩,在營養不良的古代,古人大多得了這個病。也因為如此,兩軍陣,鏖戰一整日,等到天黑,不管戰況如何,都會不約而同鳴金收兵,改日再戰。否則,天一黑大家攪在一起,那就是同歸於盡了。

王慎笑了笑,突然問:“應祥,你晚上不點燈,能看見嗎?”

嶽雲:“能看見。”

王慎:“我了解過,士卒們晚上也能看見,行軍打仗都沒有問題。相反,李橫的賊軍卻都是雞目眼,一到夜裏就兩眼一抹黑。既然咱們能夠看見東西,而敵人全部變成瞎子,你說不欺負他這念頭怎麽能夠通達?”

“絲……”嶽雲好象意思到了什麽,喃喃道:“是啊,這個便宜不揀,那不是王八蛋嗎?”

所謂夜盲症的患病基理也簡單,概括地說,就是:身體中缺少維生素A。

預防夜盲症並不難,多吃一些維生素A含量豐富的食品,如:雞蛋、動物肝髒等。

這個問題王慎在組建泗州軍的時候就考慮過,所謂水無常形兵無常勢,如果部隊不能夜戰,很多戰法都無法使用,卻是一個重大缺陷。再加上泗州軍采取的是精兵戰術,主力戰兵每天都有二兩肉可吃。肉類製品中,內髒占有很大比例。

所以,到現在,泗州軍主力戰兵雖然不至於像貓科動物那樣一到夜裏都兩眼綠光,但憑借天光,還是能勉強看到東西的。

如此,部隊就具備有一定的夜戰能力,至少能夠保持緊密的隊型,部隊也能互相配合。

泗州軍如果今夜突襲李宏大營,那就是正常人和瞎子打,如果還打不贏,幹脆拿一塊豆腐撞死算了。

想到這一點,嶽雲一臉的激動:“軍使一語驚夢中人,高明,真是高明,末將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就好。當然,光靠這一點還是不夠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嶽雲拱手:“還請軍使教我。”

王慎:“除了人之外,戰馬晚上也是能看到東西的。某以前試過,就算在再黑的夜裏,戰馬也能看清道路。今晚這一戰打起來,可用戰馬在前麵開道。隻要緊跟著在前麵擔任突擊任務的騎兵,士卒們也不會走錯路。”

嶽雲突然想起一事:“軍使,末將還有一事不明。”

王慎:“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問,我自是知無不言。”

嶽雲:“今日白天末將見李橫的營寨紮得極牢,就算賊軍在夜裏目不能視物。可他們隻要打起火把,守住柵欄、鹿砦、土壘,最後咱們的突襲不一樣變成規規矩矩的攻堅戰。如此,未必能輕鬆就拿下敵人的大營。如此一來,也失去了突然襲擊的意義。費而不惠,毫無意義。”

“說得好,你能這麽想說明你是在動腦筋琢磨怎麽打仗,我很欣慰。”王慎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嶽雲。

對於嶽雲他是寄以厚望的,在真實的曆史上,嶽雲除了是一員悍將之外,打起仗來也有章有法,並不是後人所想象的那樣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這和嶽飛的**有莫大關係,畢竟是父子關係,一旦嶽雲做錯了事,嶽爺就會毫不客氣地斥責懲處。

可在這片時空裏,王慎隻不過是嶽雲的姐夫,嶽雲就算再可惡,自己拿他也沒個奈何。隻能按捺下心中的煩躁耐心培養。

王慎:“不用擔心,李橫的營寨雖然紮得極牢,可在我眼中不過是沙灘上的城堡,隻需一道海潮湧來,立即會被抹平了。”

嶽雲一臉的疑惑:“軍使,俺不明白。”

王慎看了看外麵已經逐漸黑下去的天空,悠悠道:“這雨眼見這就要落下來,還小不了。我看啊,怎麽著也得落個平地三尺。久旱無雨,各地幹得厲害。李橫那麽多人馬,見天要喝水,為了方便,將大營紮在地勢最低處的河灘地上,取死之道啊!某也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今夜和敵決戰。為將者,眼睛不能光盯著敵人,還得了解戰場的山川地理,理解當地的水文氣候。所謂,留心處皆是文章。”

聽他這麽說,嶽雲身子一震,忍不住“啊”一聲跳起來,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是啊,是啊,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等下大雨若是下起來,各處的雨水匯在一起朝敵營衝去,那個熱鬧就大了。”

是的,正如王慎所說,李橫軍因為內訌,這廝為了保命,以免自己被腦分裂的手下暗害。就帶了一萬多部隊從山區撤到孝感來。也因為士兵實在太多,人馬的飲水問題就變得分外的突出。

大熱天的,如果沒有水,部隊堅持不了一天。所以,他就將大營紮在孝感城外的環水邊的河灘地上。如此方便是方便了,可有一個問題,大營的地麵都是沙地,地勢又是這一帶的最低點。如果大雨一來,被大水一衝,所有的防禦工事都會被衝壞,還怎麽守?

“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手,此戰必勝!”嶽雲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

封長青也笑起來,忙將一碗茶遞過去:“小舅爺,你還是坐下喝點茶水吧!”

“不喝了,不喝了,我得回軍營做戰前動員。”剛要走,嶽雲突然站住了,轉頭看著王慎,一臉忿忿不平:“軍使,還請教,嶽雲所領這一軍叫什麽名字?”

王慎不解:“背嵬軍啊!”

“你倒是記得,什麽叫背嵬軍,那是先登陷陣,每戰必衝鋒在前。可是,這幾個月來,好象戰都被你的騎兵包打了,俺不服。俺今天要打頭陣,否則,你幹脆取消俺們背嵬軍的旗號算了。”

王慎點了點:“倒是啊,老不讓你們背嵬軍衝鋒在前也說不過去。兵是打仗打出來的,而不是練出來的。這樣好了,我答應你。前幾日,踏白和李橫的斥候騎兵交手不是繳獲了上百匹戰馬嗎,你現在就去要。這次安陸攻略戰,但有繳獲,無論是士卒、戰馬還是鎧甲兵器,先緊著裝備你的部隊。不過……”

是的,在真實的曆史上,嶽家軍有三支騎兵:踏白軍、遊奕軍、背嵬軍。

不,應該是兩支本。背嵬軍嚴格說來是騎在馬上的重甲步兵。到戰場之後,嶽雲和他手下的健兒都是要下馬步戰的,就好象後來的蒙古人一樣,這才是軍隊中真正的主力。實際上,在冷兵器戰場大會戰中,騎兵的任務是偵察、穿插迂回、騷擾和衝陣,真正解決戰鬥的卻是重甲士。

他的神色嚴厲起來:“你手下的士卒是我軍最剽悍敢戰的勇士,你又是老子的小舅子,是某的臉麵。若是作戰不利,墮了俺的顏麵軍法須饒你不得。”

嶽雲今天隻想得先鋒的任務,卻不想反得了許多戰馬,心中驚喜,忙拜下去,嚷嚷道:“軍使你就看好了,看俺是怎麽打仗的。若是犯了錯,輸人輸陣,盡管用軍法製俺就是了。就算你砍了我的腦子,嶽雲也沒有什麽好埋怨的。”

王慎一揮手:“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下去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