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煽風點火

時間到了建康四年的盛夏,旱了兩月,到今日,天上總算看到層層烏雲。

頭頂的蒼穹暗淡無光,預示著一場渴望已久的雨即將下來,至少劉複是這麽認為的。

幹旱這麽長時間,城中的地下水已經耗盡,各處的水井陸續幹涸。即便沒有幹的,打起來也是粘稠的黃湯。即便是這種黃湯,鬼知道是不是被滿城的屍體汙染了?這樣的情形再持續下去,也許再過得一陣子,大家都要渴死了。

自從實行軍管以來,部隊倒是缺糧缺水,士卒們也沒有什麽損失。反正,死去都是蘄春的百姓,操刀弄劍一輩子,將腦袋係在腰帶上。自從站到戰場上,大夥兒都當自己已經死了,對於滿城的死屍,倒沒有感同身受的。可是,一但沒有水,心中卻難免有些恐慌,軍心也已經不穩。

劉複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今日一天,他都在城牆上鼓舞士氣。可是,迎接他的是士卒們麻木的目光。

等到下了城牆,頭頂的烏雲終於開始聚集,這讓他心中莫名地歡喜起來——隻要雨水一落下來,有水就好了。解決了飲用水問題,士氣很快就能恢複。最妙的是,隻要城外的蘄河一漲水,王慎的攻城器械就無法移到城牆下麵。

不過,回自己的居所坐了片刻,喝了一碗減暑氣的藥湯,還是看不到半點有落雨的跡象。

沒有如約而來的大風,烏雲扣在頭頂上就好象是一頭鍋蓋,而整個城市就好象被人放在蒸籠裏。空氣粘稠得如同熱粥,汗水一陣接一陣地出,很快就濕透身上的單衫。

再定睛朝門外看去,正在值守的衛兵都蔫頭搭腦,嘴唇都幹得起了殼子,滿麵都是痛苦之色。

那幾個衛兵都是劉複的心腹,是自己當初從河北帶出來的子侄。

看到他們的申請,劉複心中不忍,正要叫人端幾碗藥湯出去給他們解渴。可想了想,這城中正經受饑渴熬煎的士卒好幾千人,自己若是厚此薄彼,還如同叫人心服?

想了想,他歎息一聲,將嘴閉上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報呂本中來訪。

“啊,呂師來了,快請快請。”他忙站起來,將呂本中迎進屋中,請他坐下。

和劉複渾身熱汗,大暢著胸口不同,呂本中依舊一身幹淨利索的青衿,白皙的麵龐上看不到半點汗滴,顯然異常精神風雅。

看到他的模樣劉複心中讚了一聲:不愧是無雙國士,果然風度翩翩。即便麵帶青腫,依舊是瀟灑從容啊!

相處了兩月,劉複對呂本中的風範和智謀佩服到五體投地,對他也是非常的恭敬。

侍侯呂本中坐下,他就笑道:“呂師是個愛幹淨的人,軍營之中盡是肮髒,你老人家今日怎麽想這到我這裏來了?”

呂本中端起一碗用胖大海和金銀花熬製的藥湯瀟灑地喝了起來:“今日實在太熱,老夫在家中經受不住,聽說劉將軍這裏的涼茶不錯,特過來討一口嚐嚐。”

“哎喲,怎麽能讓呂師親自跑上這一遭,但有事吩咐一聲,我叫人送過去就是了。”

呂本中笑了笑:“老夫閑著無事,過來尋你說說話不可以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自己聊天,如此一個大名士,頓時叫劉複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忙用筷子夾了一塊冰糖放進呂本中的茶碗裏,恭敬地應酬。

二人說了半天話,劉複這才小心地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問:“呂師,看這天氣眼見著就是一場大雨,隻要這雨一下來,我蘄春城可算是守住了。雖說王道思擊潰了各路義軍的聯軍,可張用和曹成等頭領都是沙場驍將,且兵多將廣。自占了江漢之後,糧秣充足,這麽和泗州軍耗下去,這一戰遲早能贏下來。若說什麽是及時雨,這才是救命的及時雨啊!依你看,下一遭,各路頭領什麽時候能夠再對黃州用兵?”

先前孔彥舟假說已經收到張用、曹成他們的信,道是援軍已經殺去黃州。這事也就騙騙軍中普通將士,處於核心決策層的劉複自然知道援軍短時間根本就過不來。這方圓千裏範圍內,各軍都在什麽位置,早就裝在心中。

這事關係到城中幾千士卒的生死存亡,不但劉複日思願想掛礙此事,就連守在門口的衛兵也豎起了耳朵。對於呂本中的計謀整個孔家軍都是非常迷信的,如果沒有他,這蘄春城早就被王慎給拿下了。

呂本中輕撫著漂亮的胡須,沉吟片刻:“如果雨下下來,河水一漲,王慎知事已不可為,自然會撤兵的。畢竟,他大軍孤懸在外,後方空虛,張用曹成他們遲早會打過去報一箭之仇。王道思是個精明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要緊。”

劉複和衛兵麵上都露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呂本中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們麵上的笑容凝住了。

呂本中:“不過,這雨卻下不下來啊!”

“怎麽……”

呂本中:“劉將軍是北方人,大約也不清楚咱們南方的氣候。和北地每年入夏都會大雨連連不同,此地雖然靠著大江,氣候卻怪,雨季隻有黃梅和入秋兩月。至於夏天,通常雨,稱之為夏旱。”

見他們不解,呂本中解釋說:“原因很簡單,此時正是稻子揚花季節,若是下雨,還自己結實?若氣候如此,這地方的人還不都餓死了?要下雨,隻怕要等到稻子灌漿才行,現在還早呢!”

他有心在軍中散布恐慌情緒,自然信口胡扯起來。

卻將劉複等人和蒙住了。

劉複一臉的擔憂:“可是這天上明明有下雨的跡象啊?”

呂本中的目光不為人知的一個閃爍,嗬嗬一笑,指著外麵道:“劉複將軍,有句話是這麽說得,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你看這頭頂天光正亮,不像是有雨啊!”

劉複看了看,死活也不看不頭上的天空正在發亮。

呂本中見他一臉的疑惑,麵一板:“怎麽,劉複將軍不相信老夫?”

劉複賠笑:“哪裏敢?”

呂本中臉色難看起來,冷哼:“老夫說不會下雨就不會下,這天還得旱上一月。”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狂風襲來。那風大得邪性,先前還耷拉著的旗幟“呼”一聲展開。地上的灰塵連天而起,隻見眼前全是黃蒙蒙的,如同起了一場大霧,房屋頂上的瓦也是咯吱響。

熱了一天,被涼風一吹,眾人都是身上一爽,隻覺得有說不出的舒爽,除了那陰魂不散的屍臭。

突然,劉複麵色大變:“糟糕,這雨還真下不下來了。”

他如何不知道,如此大風一吹,天上好不容易聚攏的烏雲立即就會吹散。大風無雨,這可是常識,三歲小兒都知道。

果然,大風吹得片刻,頭上就亮開了,又出現藍得叫人心悸的天空。

劉複心中震撼:“呂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等服了。”

呂本中心中得意,輕輕笑道:“你們還不相信老夫嗎?老夫料無不中,什麽時候失算過?”

劉複突然叫起來:“呂師,這雨下不下來,這……這城還怎麽守啊?”

呂本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也歎息一聲:“是啊,守不住了。不下雨,張用曹成他們短日子中也打不過來,怕就怕咱們堅持不到那個時候。”

此言一出,劉複和衛兵都是一臉的頹喪,久久無語。

看到他們這種樣子,呂本中心中大快,他這才想起自己今天到這裏來的目的。悠然地喝了一口藥湯,淡淡道:“既然守不住,那就突圍唄!”

“突圍?”劉複苦笑搖頭:“軍主和王道思仇深如海,肯定不會突圍的。再說了,仗打到現在,部隊基本打光,且糧秣已經耗盡。以王慎之勇,泗州軍的強悍,他們又有騎兵,咱們這幾千人就算勉強突出去也剩不了幾人。到時候,隻怕大家都要散個幹淨。軍主一輩子帶兵,將部隊和地盤看得極緊,如何肯甘心?”

呂本中:“就因為如此,將軍就準備為軍主成仁了,嗬嗬……”他淡淡一笑:“據老夫所知,將軍和麾下的將士可不都是軍主的部曲,你們也不是主仆。當年劉複將軍在河北起兵的時候,手下都是老家的子侄,今次隻怕都要沒在這蘄春城中,難道將軍就不想給家族留些血脈給部隊留點種子?”

聽到這話,劉複提起了警惕,正色道:“呂師,末將景仰你的智謀和人品,這種背主自立的事情,俺北地男兒卻是做不出來的。”

呂本中淡淡一笑:“劉複將軍剛直男兒,老夫卻是佩服。”

“不敢,慚愧。”劉複繼續說道:“俺草莽出身,軍主又是個豪邁男兒,真正的英雄好漢,待末將極厚,在下也隻有將這一腔子血報答他的恩義了。”

呂本中點點頭:“應該的,應該的。”他悠悠道:“劉複將軍,世界上的事情隻怕並不都如你想象的那樣,有的時候,咱們未必能夠做出正確的絕斷,甚至也不知道什麽才是對,什麽才是錯。”

劉複搖頭:“呂師,這些話咱們休要再說下去。”

呂本中:“老夫理解,自然不會再說這些無用的話。”

他端起藥碗,心中冷笑:嘿嘿,看不出來這個劉複倒是個愚忠的笨蛋,等下事情一出,老夫看你如何選擇?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衛兵驚慌地衝了進來。大約是實在太害怕,腳被門檻一絆就撲通一聲摔到堂屋裏,疼得忍不住悶哼一聲。

劉複大怒:“冒冒失失個什麽勁,出甚事了?”

衛兵滿頭滿身都是熱汗:“劉複將軍,軍主有令,命你,命你……”

“命我怎麽了?”劉複問。

衛兵:“命令立即帶著牙軍,去去去……”他開始口吃起來。

所謂牙軍,就是孔彥舟的親兵,乃是軍中一等一個勇士。鎧甲器械都是一流,平日的用度也是軍中最厚。在以前,他的牙軍總數有三百,仗打了兩月,到現在還剩一百不到,現在留在軍中做總預備隊使用。

自從張用部楊再興被王慎消滅,各路所謂的義軍潰退回江漢之後,孔彥舟頹廢了,整日在府中喝酒**樂,不怎麽管事,反正王慎的所由軍事行動都已經停下來了,他也該好好休息休息。那支牙軍也暫由劉複居中指揮,用在防禦戰最要緊的時刻。

聽到這話,劉複吃了一驚,忍不住喝道:“是不是泗州軍又開始打城了?不對呀,我怎麽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快說,究竟是怎麽回事,敵人從哪個方向殺來了,我們又該去哪裏?”

“不不不,不是王慎。”那個衛兵:“軍軍軍……軍主命將軍帶著牙軍進行轅內宅鎮壓叛亂。”

“叛亂,什麽人如許狗膽?”劉複大驚失色,觸電般從椅子上跳起來,下意識地地去拿兵器,又張快雙臂示意手下為自己穿上鎧甲。

衛兵的汗水流得更多:“是是是,是少……少少少……將軍。”

“啊!”所有人都叫起來。

呂本中躍起來,一紀耳光抽過去:“好好說話,別吞吞吐吐的,說,怎麽回事?”

吃了一紀耳光,來報信的那個衛兵不口吃了,連聲道:“小人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隻聽人道軍主先前吃了好多酒,醉得厲害就跑到後宅少將軍那裏去。後來,軍主和少將軍就鬧起來,還動了刀子。後來,軍主竟是不抵,受了點傷,從少將軍屋中退了出來。”

“現在,軍主守在門外,命小的來叫劉複將軍你立即帶了牙軍過去擒殺少將軍。”

“啊!”劉複等人又驚叫起來:“這這這……”

須臾,他回過神來,大聲叫:“集合牙軍,快快快。”

說著,就提了腰刀衝出去。

呂本中跟了上來,低聲問:“劉將軍,你要做何打算?”

劉複:“還能如何打算,先去看看再說。”

呂本中:“劉複將軍,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將軍又是個忠義之士,一個是你現在的主公,一個是少將軍,你得先拿個章程出來才是。”

“章程?”劉複腳步一頓,一臉的不知所措。居無何,才說:“呂師教我。”

呂本中搖頭:“那邊究竟出了什麽事,老夫此刻和你同樣一無所知,又能教你什麽?還是先去看看再說,反正一句話,軍主的家務事咱們一個外人盡量不插手為好。做多錯多,不如不做。”

劉複點了點頭:“恩,先看看,這事盡量以勸合為主,畢竟是骨肉親情,何需大動幹戈,咱們做外人的也隻能看看了。”

勸和,看看?呂本中心中冷笑,暗道:這事你劉複想置身事外已經沒有可能,老夫等下研討看看你怎麽選擇。嘿嘿,不管怎麽說,今天這事一出,孔家軍就要散了,老夫得看看怎麽再添上一把火。

他心中又是奇怪,據自己所知道,孔彥舟武藝高強,或許比不上王慎軍中的呼延通和嶽雲兩大勇士,但也是難得的悍將。相比之下,孔賢還差了許多。他又是怎麽將孔彥舟打出屋去的,這事倒有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