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前夜,兩地(二)

“子餘你來了?”王慎問。

他定睛看過去,隻見陸燦身上全是泥點子,就好象在爛地裏滾過一圈。

作為一個北方人,自從穿越到南宋之後,王慎就在陰雨的南方千裏轉戰,感覺身子骨都被這大江兩岸的水氣浸得鏽掉了。

一連落了好幾天的朦朧春雨,如今終於放晴,終於見到久違的豔陽。道路和田野都已經變幹,叫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

王慎在從前經常參加戶外運動,還好些。陸燦是典型的淮北人氏,又愛幹淨,對於南方的潮濕早已經忍無可忍。今日卻弄得如此狼狽,叫人覺得奇怪。

陸燦:“巴河的水退了。”

王慎:“退水了,現在是什麽情形?”

陸燦:“前幾日桃花汛下來,巴河的水深六尺。被水阻隔,我泗州軍與孔彥舟隻能息兵罷鬥,隔河對峙,敵我雙方都在征召民夫搭建浮橋。可還沒等橋梁架好,水就退下去了。這巴河也是古怪,漲水的時候接天大浪,但汛期一過,卻幹得厲害。現在最深處也就沒到人小腿,最淺處隻到腳背。”

說到這裏,他一臉的驚訝。

王慎也大為奇怪,想了想,突然記起一事。拍了拍額頭,道:“子餘,先前我聽嚴曰孟來說,這巴河發源於河南光州大別山區,水量大小跟那邊的氣候有關。大的時候河寬百丈,但一旱起來,卻一年無水。想來,那邊因為遇到大旱了。”

陸燦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世上沒有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古人誠不欺我。看來,今年河南那邊應該有一場大旱,說不好會波及到我們這裏來。”

“絲。”王慎倒是被他這個推測嚇了一跳,忙道:“子餘言之有理,此事倒是不可不防,走,出門看看。”

二人當即騎了馬出了黃岡城,在田野裏轉了半天。外麵的太陽已經很大了,明晃晃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但農田裏好歹已經蓄滿了水,百姓已經開始育秧,這讓王慎心中稍安。

水退下去了,巴河的河床已經露了出來。在這兩日裏,泗州軍和孔彥舟的斥候越過這條小河,往來不絕,殺得甚是熱鬧。

明天就是王慎發起總攻的日子,其實,就算他不主動出手,孔彥舟也會打過來的。

蘄、黃地區實在太小太窮,人口有少,根本養活不了這麽多軍隊。孔彥舟想以這裏為跳板渡過長江去鄂州以軍就食,王慎要保住自己來之不易的地盤,兩軍之間已經沒有調和的餘地了。

此刻,蘄春城中,孔彥舟的府邸中。

整個孔軍也都動起來了,巴河的滔滔大水現在隻剩一尺,輕易就能越過讓孔彥舟心中狂喜——通往鄂州的大門打開了——隻要剪除了王慎這條攔路虎。

這兩日,孔彥州也沒有回府,成天呆在軍營裏。

整個蘄州籠罩在大戰來臨之前的的緊張氣氛裏。

孔彥州軍當年在東京留守司部隊中也算是戰鬥力出色的部隊之一,且人多勢眾。在建炎初年,金軍越過黃河進入河南之後,和敵人也打過幾仗,算是磨礪出來了。

可惜,脫離留守司之後,部隊的軍紀一肉眼可見的速度滑落。後來又剃了頭發,假扮女真一路逃到蘄州,部隊的心氣早已當然無存。

此刻的孔彥舟軍也就是一支標準的流寇,自然談不上有絲毫的聞戰則喜之精神。特別是在王慎以二十騎深入蘄春在北大營叫陣,並從容而去之後,大家心中都有種不妙之感:這王道思勇如虎賁,他的人馬雖說好,可未必能夠打得贏人家啊!

不但軍士們這麽想,就連軍中家眷也有同樣的心思。

“娘,爹爹明日就會兵發黃州和王道思決戰,兒子等下就要進軍營,特來向母親告別,娘你和妹妹多多保重。”孔賢一身戎裝站在母親林氏麵前,小聲說。

他那日受了孔彥舟一腳,受了點內傷。加上這幾日心中難過,一張臉看起來異常蒼白,眼睛裏全是眼屎。

看到兒子如此憔悴,林氏伸出手輕輕摸著他的腦袋,小聲道:“賢兒,你也要小心點。這打仗可不是開玩笑的,刀箭無眼,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傷著。你若是有事,叫我和你妹子將來怎麽辦?”

想起前次孔彥舟所做的醜事,想起女兒孔琳,林氏心如刀攪。

孔彥舟就是頭畜生,自己和女兒還能呆在軍中,那是因為她生了孔賢這個兒子。而兒子這兩年也開始帶兵上陣,派得上用場。

看到母親花白的頭發和滿麵的皺紋,孔賢難過起來,低聲問:“妹妹怎麽樣了?”

林氏的眼淚落下來:“已經兩天不吃不喝,整個人都好象是傻了……世界上怎麽有這樣的禽獸啊,虎毒尚不食子……”

孔賢:“我去看看妹子。”

當下就和母親一起進了孔琳的房間,隻見妹妹蒼白著臉躺在胡**,將眼睛落到窗外的柳樹上,看著飄飛的棉絮,目光仿佛是呆滯了,半天才轉動一下。

喊了幾聲,孔琳還是沒有動。

孔賢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小妹……”

突然,孔琳跳了起來,縮在牆角,尖叫:“別碰我,別碰我,別碰我……”

“我苦命的兒啊!”林氏抱住女兒,放聲痛苦:“老天爺老天爺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要這麽對我的琳兒,對我的賢兒?”

孔賢的眼淚撲簌而下:“妹子,你是怎麽了?別怕,別怕,我是你的賢哥啊,我會保護你的。妹子,娘,你們放心,這一戰我會活著回來的,我發誓,我要用一生來保護你們。別哭了,別哭了,我要你們都好好的。”

可是,孔琳還在不住地叫:“別碰我,不不不,別碰我!”仿佛已經瘋掉。

而林氏已經在不住用頭去撞牆。

“別哭了,別哭了。”孔賢抱住母親和妹妹不住搖晃:“娘,妹子,想必你們也知道,就在昨天王道思親自跑來蘄春一趟,當著全軍將士的麵說他要迎娶妹妹,隻要妹子你嫁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極力促成此事。妹子你嫁過去之後,娘你也跟著過去,再不要留在這肮髒的地方了。”

說來也怪,王道思三個字仿佛有這無邊的魔力,孔琳瞬間安靜下來,眼睛裏恢複了神采,口中反反複複念叨:“王道思,王道思。”

“對對對,妹子你就要嫁給他了。”孔賢道:“王道思是一諾千金的大丈夫,他所說的話,我都聽人說了。”

“劉複將軍,各位孔軍兄弟,這是某給孔彥舟的聘禮。既然以後彼此都是一家人了,且不取你等性命。帶話給我那泰山老丈人,久聞孔二小姐是有名的大美人,若能娶得如此天仙,乃是王某的福氣。立即將小姐八抬大轎送過來。她若不離不棄,我必待之以禮,生死相許。若則,我自帶平淮西、擊耶律馬五、斬完顏拔離速的十萬虎賁自來取之。”

他一字不變地重複了王慎昨天的話。

“生死相許,生死相許……”孔琳的眼睛亮了,俏臉上浮現出一片桃紅。

“對對對,妹子,放心好了,王道思明天就回帶著虎賁之師過來迎娶你,且等著吧!”安撫了神思恍惚的孔琳,孔賢又低聲問母親:“娘,你可願意跟妹子一起去王道思哪裏去?”

孔賢母親:“賢兒,王道思這人人品如何?”

“奇男子,偉丈夫。”孔賢道:“此人到黃州之後,安撫百姓,慰問孤寡,有仁德之名,必能侍奉母親終老。”

說到這裏,他眼淚又落下來:“孩兒不孝,不能奉養母親,是兒子的錯。”

“孩兒,這不怪你,不怪你。”母親摸著他的臉:“娘願意跟你妹妹一起去王道思那裏,怎麽也強似留在這虎狼窩裏。”

“隻是……隻是爹爹會放你走嗎?”

“別提那頭禽獸,他不是你爹。”孔賢母親哭道:“當初我之所以生下你,那是被孔彥舟這個畜生搶來的,你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死在他的刀下。這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提起來也沒有什麽意義。不過,娘現在又老又醜,要去那裏,姓孔的可不在乎。娘隻是擔心如果跟你妹妹去了泗州軍,你一個人在這裏可怎麽好?”

孔賢:“娘你放心,兒子沒事的,我好歹是爹爹的兒子,他還能殺了我?

“你當他是爹,他當你是兒子嗎?”孔賢母親摸著他的胸口:“兒啊,你不差點被人家踢死。”

孔賢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道:“兒子會沒事的,沒事的。”

突然,母親咯咯冷笑起來:“堂堂孔家軍,幾千條漢子,竟然被我那姑爺以二十騎嚇得不敢出營一步,痛快,痛快啊!依娘看來,接下來一戰,你們被泗州軍打得潰不成軍才好,最好,孔彥舟那頭畜生能夠被姑爺一刀宰了。”

她滿麵的怨毒和悲憤,看得孔賢渾身發冷。

“王道思要帶著千軍萬馬來娶我,我喜歡的人就應該是這樣的蓋世英雄。”孔琳不住地說:“我要嫁就嫁這樣的英雄人物,娘娘娘,我頭發好亂,不能叫他看到了。”

她坐在銅鏡前拿起梳子用力地梳著頭發,將一叢叢頭發扯了下來。

孔賢的精神終於崩潰了,嚎啕一聲,搶過梳子扔到窗外:“妹子,妹子,我這就去找郎中給你抓藥……蒼天啊,蒼天啊,這是怎麽了,你就不該讓我生在這個世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