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不屈大城

火把如雨點一般朝前扔去,燒成一片的戰船緩緩移動,轟隆響聲中,一艘接一艘擱淺、傾覆,那大江已經變成一片火海。

數之不盡的羽箭在空中拉出長長的弧線,無差別地落在鏖戰的人群裏,中箭之人慘叫著倒地。

盾牌相互撞擊、馬蹄踐踏已經不成人形的屍體,利刃砍開鎧甲……

煙霧滾滾,呻吟聲遍布原野。

奔跑,不住地逃亡,肺已經吸不進一口空氣,即將爆炸。

突然,雪亮的刀影貼地而來,瞬間將他裹入其中。透過刀幕,裏麵是一雙通紅的野獸般的眸子,那是完顏拔離速。不不不,是耶律馬五。是李昱,是無數個曾經死在自己刀下的敵人。

今天他們來索我的命了。

鋒利的刀刃砍開胸肌,切斷肋骨,割進肺中。

憋在裏麵的那團火焰瞬間爆開。

……

“啊!”王慎大叫一聲,猛地從**坐起來。

接著,又仿佛是被抽盡了全身的氣力狠狠摔下去。

劇烈的痛楚從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襲來,使得他眼前一片朦朧,白花花什麽也看不清楚。

好熱,這是白色的火焰嗎,這裏是地獄還是煉獄?

“王將軍醒了,王將軍醒了!”有人在大喊。

接著是一陣亂糟糟的腳步,頃刻之間,眼前的白色轉換成黑壓壓一片。

四下都是人在說話,在叫喊,偏偏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懂。

終於,有冰涼的的東西蓋在他額頭上。亂成一團的大腦慢下來,思想恢複過來。

眼前的景物瞬間清晰,是一間不大的屋子。

而自己正躺在一張雕花大**,蓋著厚實的被子。床前擠著一排熟悉的麵孔,穀烈、嶽雲、陸燦……他們麵上還依稀帶著傷痕,身上也裹著紗布,有淡淡的血腥味傳來。

所有人都在驚喜地叫喊著,可還是聽不懂在說什麽。

“都出去,都出去!大哥都傷成這樣,現在好不容易才活過來,你們卻鬧,你們是想他死啊!”有女子的聲音在尖叫,這回終於聽明白了。

是她,是她,是安娘。

她一邊叫,一邊哭著。

眾人這才一哄而散:“將軍,我們在外麵等著。”

“郎中,郎中,快去喊郎中。”

……

幾滴溫熱的淚水落到王慎臉上。

王慎吃力地抬頭看去,安娘溫暖的小手已經摸到他的麵上,什麽話也不說,隻低聲哭泣著。

此刻大約已是黃昏,該死的雪天好象已經過去,溫暖的金黃色的陽光從綺窗外投射進來,花格子的陰影落到她的臉上。有梅花、有鳥兒,有祥雲……她是那麽的美,美得像天仙。

“活過來了,活過來了,安娘,我在這裏躺多久了?”回憶起那一日一夜的戰鬥,看到眼前這安寧祥和,仿佛就是一場噩夢。

安娘還是隻顧著哭,依舊不說話。

王慎:“現在的戰事怎麽了,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嗚嗚!”

“別哭,別哭。”王慎吃力地伸出手去抓住安娘的柔痍:“辛苦你了。”

淚水還是不住落下,落到他的麵上,流進嘴角,那麽的鹹。

手一用力,將她拉入自己懷中,良久,良久。

……

王慎:“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哎,我餓了。”

安娘這才恢複過來:“我這就去做,我這就去做。大哥,我知道你想吃我做的湯餅。”

“快去吧,快去吧!”是的,安娘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自己傷成這樣,卻是把她嚇壞了。現在,反到是我需要安撫她的情緒,得給她找些事做。

等到安娘出去,王慎又呻吟一聲對著外麵叫道:“陸燦,你進來吧。”看得出來,眾將都有些畏懼安娘。沒有她點頭,大家隻能等在外麵,沒有人敢進屋一步。

陸燦應了一聲走進屋來,把蓋在王慎額上的濕巾取了下來,又用手摸了摸,麵上露出一絲喜色:“燒已經退了,這下好了。”

“高燒,我在這裏幾日了?”王慎問。

陸燦:“道思你那日在戰場上斬殺女真大將完顏拔離速之後就暈了過去,大家把你從戰場上背回建康城之後,你就發起了高燒,身上的傷口也發了炎。這一暈就暈了過去三天,到此刻才醒。在這三天裏,安娘一直守在你床前,用勺子將藥一勺一勺灌進你喉嚨裏。”

“三天,三天了!”王慎嚇了一條,又動了動,頓時,有數之不盡的痛楚襲來,讓他的額頭上又出了一層毛毛汗:“我傷哪裏了,可有大礙?”

“道思你別動,小心牽動傷勢。”陸燦道:“你身上大大小小十餘處傷,還被戰馬踩斷了兩根肋骨,另外還有不輕的內傷,不養上十天半月恢複不了。”

“其他人怎麽樣?”王慎沙啞著嗓子問。

“沒事的,大夥兒雖然都人人帶傷,可都不要緊。”陸燦麵上帶著悲戚:“連續兩場不歇氣的廝殺,我泗州營損失頗大。陣亡兩百三十六人,重傷六十四,其他……人人帶傷……可謂是傷筋動骨了。不過……”

他很快就振作起來,麵上帶著振奮:“打仗哪裏有不犧牲的,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重要能夠保終於金陵都是值得的。咱們在投筆從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抱了馬革裹屍而還的意誌。雖死,亦無憾也!”

陸燦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義正詞嚴,聽說自己的部隊損失如此之大,王慎心中一痛,禁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好半天,他才喘息著歎息道:“是啊,為有犧牲多壯誌,為國家和民族犧牲,那是值得的。好在部隊已經打出來了,隻要骨幹在,兵沒有了還可以再招。”

“放心好了,我這幾日已經在著手派人過江招募流民了。”

“過江?”

“兀術退兵了?”陸燦從倒了一杯熱茶喂了王慎一口,說:“女真人吃了這場敗仗,船隻都被道思你一把火燒了,無發可想,已於昨日拔營向東,估計會去揚州,看能不能從瓜洲那邊過河。”

“拔營去揚州……看來……建康是守住了。”

“對,守住了。”陸燦滿麵都是激動,他重重地將茶碗杵在床頭櫃上,壯懷激烈。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直娘賊,這金陵,俺們守住了,這虎踞龍盤的六朝古都,俺們守住了。能夠做出這麽一件大事,陸燦這輩子值了。”

說著話,他眼睛裏閃爍著淚花。

“是啊,人的一生能夠做成這麽一件大事,值了,值了。”王慎喃喃道:“這將要傾覆的天,俺們把他給翻過來了。”

想起渾身浴血死在戰場的袍澤弟兄,他的淚水落了下來。

“爹爹。”秦斯昭輕手輕腳走進來。

王慎:“斯昭,什麽事?”

秦斯昭:“爹爹,留守司杜相聽說你老人家已經醒過來,請你過去說話,派過來接你的車馬已經等在院門外了。”

“杜相……杜束呢?”王慎問。

秦斯昭:“回爹爹的話,杜副軍使先前已經去留守司報信了,現在還留在那邊呢。”

“好,扶我去來,我要去拜見杜相。”王慎示意秦斯昭扶自己起來,我要去拿到我想要的一切,一刻也不能耽擱。

不能讓我所付出的一切因為夜長夢多而赴之東流。

“對對對,馬上就去。”陸燦也意識到這事的要緊,也幫著用力。

大約是在**躺了三天的緣故,王慎一下地,就感覺兩腿發軟,像是踩在棉花上,怎麽也使不上力氣。

咬牙走到院裏,身上已經出了一層汗。

安娘已經端著一碗湯餅出來,見狀驚叫一聲:“你要去哪裏,回去,回去。”

“不用擔心,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王慎笑了笑,一把接過她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吃著。

馬上就是決定自己決定泗州營尚存弟兄命運的關鍵時刻,我要振作,我要立即恢複氣力,我要吃東西。

來接王慎的馬車已經等在外麵,王慎上了車後,嶽雲等人急忙跟在了後麵。

車緩緩在江寧城古老的青石板街上走著。

一行人都沒有說話,隻碌碌的車聲壓在深深的車轍裏。

正黃昏,陽光中,街上的人停了下來,旁邊商鋪裏有無數腦袋探出來,打量著這一隊渾身是傷的勇士。

突然,有人驚叫一聲:“王道思,是王道思!”

“轟”一聲,百姓同時大叫,湧了過來,紛紛拜了下去:“是王道思,守住咱們建康城的王道思!”

一個接一個百姓跟了上來,大聲高呼著,隨著馬車一步步朝台城行去。

轉眼,身後就是好長一串。

整個建康城熱鬧起來。

有一聲聲長嘯。

“去時兒女悲。”

“歸來胡笳競。”

“借問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

何如霍去病。

封狼居胥,風行萬裏,破匈奴於北海的冠軍侯霍去病。

如今。

他就坐在車上,他就這麽遍體鱗傷,麵帶恬淡笑容的坐在車上。

夕陽如火。

車輪向前。

同樣的情形同樣出現在七百年前的黃昏,大破符堅的謝安謝石謝玄也坐在這樣的大車上,手按寶劍,昂揚挺立。

挺立在這座不屈的大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