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狂瀾再起

何天很快就曉得皇後的“後手”是什麽了。

皇太後車隊一離開宮城,弘訓宮一個叫東翠的宮女便發舉:

大變之夜,我親眼看見皇太後在一裂帛上書“救太傅者,賞錢三百萬、絹三千匹”字樣,然後交與陶韜。

這個東翠算是皇太後的身邊人,但不曉得為什麽未被帶去永寧宮?

當然,以目下情勢,若本人不樂意隨侍,皇太後亦無法強迫。

至於東翠是真看見還是假看見,是被威逼還是受**,區別都不大。

關鍵是——

原先隻有物證,現在人證也有了。

狂瀾再起!

左仆射荀愷上奏:

“皇太後陰漸奸謀,圖危社稷,飛箭係書,要募將士,同惡相濟,自絕於天。魯侯絕文薑,《春秋》所許。蓋奉祖宗,任至公於天下,陛下雖懷無已之情,臣下何敢奉詔?”

何天破口大罵,“奴才!”

這個荀愷,從兄過世,自表赴喪,詔聽之,但他啟程之前,居然造訪楊駿,為其慶生,被傅鹹嚴劾,斥其為“急諂媚之敬,無友於之情”,要求對之“宜加顯貶,以隆風教”。

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不然,楊駿的臉麵就太難看了。

楊駿被誅,荀愷左仆射的位子,卻安然不動,除了其母是宣皇帝女南陽公主外,荀愷觀望風色的本事,更是一流,他第一時間轉向,紓尊降貴,獻策於後輩賈模,行“末位淘汰”之法,入武茂於逆黨,族誅之。

而他同武茂,其實有很深的舊怨。

一石二鳥,這手段!

現在,又拿皇太後來巴結皇後了!

哦,對了,太極殿東堂的朝會上,舉薦衛瓘參政的,就是此君。

瞧人家這嗅覺——簡直是狗鼻子!

荀愷私德不堪,但位份顯隆,又出身天下一等一名族的潁川荀氏,奏章裏的話,也說的頭頭是道,極具殺傷力!

那個“魯侯絕文薑”的典故,用的極狠!

文薑,齊僖公之女,齊襄公異母妹,魯桓公夫人,魯莊公之母。

文薑與其兄齊襄公**而為魯桓公知曉,齊襄公即殺魯桓公滅口。

魯國人擁立太子同繼位,是為魯莊公。文薑乃長期留居齊國,不敢返回魯國。

此所謂“魯侯絕文薑”。

何天立即求見皇後。

但是,他第一次吃了皇後的閉門羹。

董常侍臉上,一團和熙,“皇後偶感風寒——唉,都是那天累著了!太醫千叮萬囑,必須靜攝,這一兩天,是不能見人啦,何常侍,過得兩天,再請見,可好?”

何常侍瞪著董常侍,心說,過得兩天,皇太後的臻首,還在不在她的玉頸上?

賈謐則將何天拉到一個僻靜處,語氣誠懇:

“雲鶴,你現在見皇後,你們兩個,鐵定吵了起來,究竟於事何補?——隻有把事情弄的更糟!你稍安勿躁,容我居中替你緩頰,可好?”

賈謐的“緩頰”,似乎有效,第二天,對荀愷上書的批複下來了:

“此大事,更詳之。”

但何天不以為這代表皇後回心轉意——這不過是“三推三讓”一類的把戲罷了!

果然,有司“更詳之”的結論是,“宜廢皇太後為峻陽庶人。”

武皇帝的陵墓曰“峻陽陵”。

就是說,廢去皇太後尊號,趕去給先帝守陵。

可是,若真成了“峻陽庶人”,其結局,絕不止於“守陵”!

對於有司的“宜廢皇太後為峻陽庶人”,滿朝朱紫,默無一言。

而何天雖急怒攻心,卻不能上書反駁,賈謐一再警告,若他真這樣做了,就是等同將他和皇後的分歧公之於眾——且是嚴重的、不可調和的分歧!

何天隻能私下“上書”——給皇後寫信,請賈謐代呈。

同阿舞講的那些大道理,信中一切欠奉,他曉得,這個時候同皇後講“大義”,根本是對牛彈琴。

再如何自白“俺真是對您好”,收信人也不會相信。

不能講“大義”,隻好講利益——討價還價。

信中最重要的是這樣幾句話:

“皇太後非得罪於先帝,今黨其所親,為不母於聖世,臣以為,宜依漢廢趙太後為孝成後故事,貶皇太後之號,還稱武皇後,居異宮,以全始終之恩。”

何天的策略是,以“黨其所親”模糊“從逆”“謀反”的指控,彼此相讓一步——

理智告訴何天,照眼前的情勢,楊芷“皇太後”的尊號,一定是保不住的了,那麽,不得已求其次,努力替她保住一個“皇後”的尊號!

尊號和反逆不相容,保住尊號,就是保住性命!

對何天的“討價還價”,皇後沒有任何回應。

對有司的“宜廢皇太後為峻陽庶人”,皇後則及時回應:

“更詳之!”

於是,太極殿東堂,再次舉行朝會。

這次朝會,兩個關鍵的人物都不會出現——一個是皇後,一個是何天。

皇後不必說,還在“靜攝”之中。

何天呢?

賈謐攔著,不許他與會。

也是,何常侍與會,說啥呀?

何天一開口,隻能是反對廢皇太後,如是,如前所述,他和皇後的“不一條心”,可就天下皆知啦。

何天以為,主持朝會的,必是衛瓘——

汝南王既尚未入京,衛瓘就是事實上的、唯一的宰相。

不管主持朝會的是不是衛瓘,隻要他反對廢皇太後——哪怕隻是隱晦的反對,而皇後不管喜歡還是討厭衛瓘,都不能不尊重新鮮出爐的宰相的意見。

目下,宰相——汝南王和衛瓘,是“唯二”可以從正麵救皇太後的人。

直接造訪衛瓘,勸其維護皇太後嗎?

衛氏、楊氏深仇大恨,衛瓘對皇太後,不可能有一絲好感。

講大道理?

尊尊親戚、存亡繼絕這些道理,阿舞或許不大懂,衛瓘怎可能不懂?

再者說了,自己的輩分以及在士林中的聞望,較衛瓘天懸地隔,也不可以像對阿舞那樣,對衛瓘長篇大論呀!

還有,從衛瓘讒害鄧艾那段黑曆史看,他也不會是那種“正色立朝”的人。

何天躊躇難定。

若一開口就被擋了回來,就沒有任何回旋餘地了!

於是,自然而然,想到了衛瑾。

飛書握瑜娘子,請即相見。

自舉大事進入倒計時以來,二人就沒有再見過麵,衛瑾很自覺的不來分何天的神,何天也沒有精力和心思向衛老師請教法書了。

今天見麵,本該把酒言歡、乃至“慶功”的:

共同的大敵已去,男方和女方的尊君都高升,今後,二人相會,也再不必顧慮為政敵所窺,暴露行跡。

但是,氣氛很快就變的尷尬了。

何天提出要求之後,衛瑾默然良久,檀口微開微闔三四,麵色亦微微漲紅了。

終於開口,語氣艱澀:

“你……真的喜歡她?”

何天愕然:連你也這樣說?!

氣血上湧,努力抑止,“握瑜,這個說法,你相信嗎?”

衛瑾臻首低垂,過了好一會兒,輕聲說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是,現在,外頭……都這樣傳。”

都這樣傳?!

“你……打哪裏聽說了這個說法?”

“風起於何處,也難說……不過,總是打宮裏頭吹出來的了。”

這樣說來,你是聽繁昌公主說的。

繁昌公主又是聽誰說的?

何天對“風起於何處”,心中大致有譜了。

特麽不是不能“將我和皇後的分歧公之於眾”嗎?

你們特麽的還主動播謠?

你們特麽打的什麽算盤?

何天都頭疼了!

而衛瑾——

她對何天的懷疑,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依舊叫何天深深失望,他甚至沒有自我辯解的欲望。

事實上,這種無根無萍的事情,就要分辨,原也無從著力。

至於“尊尊親戚、存亡繼絕”的大道理——

衛瑾的學識,並不在何天之下,何天懂的,她也懂,她和她老爹所欠缺者,感性認識而已。

但這個“感性認識”,無法強加,畢竟,她和她老爹,都不曉得南朝的宋、齊、梁、陳,唐朝的藩鎮,以及之後的五代十國,是個什麽樣子?!

二人之間,陷入了從未有過的、長時間的沉默。

還是衛瑾先受不了這種壓抑尷尬的氣氛,“雲鶴,家君那裏,我一定為你……為皇太後進言……這個,請你放心……”

“可是,這一次不比上一次,家君若已經有了成見……呃,定論,那是誰也動搖不了的……

“如果……我進言無效,雲鶴,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說到最後,語氣中已帶出了哀求的口吻。

何天心中長歎,溫言說道,“我怎會怪你?永遠也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