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存亡繼絕

半響,阿舞低聲說道,“你說的道理,我聽明白了……可是,你也明白的,皇太後若還是皇太後,多少人放不下心啊……”

頓一頓,“皇後,賈氏,郭氏,他們睡不著覺啊……”

何天點點頭,“我自然明白,譬如入二楊於逆黨,賈模的理由是,‘朝臣眼中,三楊一體,楊駿開罪的人太多,大楊倒了,二楊、三楊猶在位,朝臣們如何放心的下’,雲雲。其實,真正放心不下的,賈、郭而已!”

“這是另一個大題目,或曰另一個‘大義’,叫做‘存亡繼絕’!”

“‘存亡……繼絕’?

“嗯,我再講幾段故事,其中,有的你一定耳熟能詳。”

“你說吧。”

“漢高皇帝入鹹陽,善待投降的秦王子嬰;項籍將漢高趕出鹹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殺掉子嬰!”

“軍事上,項籍是曠代難逢的天才,但不過四年多點光景,就一敗塗地於漢高,為什麽?”

“漢高對子嬰,放的下心?放不下心?”

“前漢孝昭皇帝駕崩,無嗣,霍光立昌邑王賀為帝,昌邑王無道,霍光廢昌邑王為海昏侯,改立孝宣皇帝。”

“‘海昏’的封號不好聽,但朝廷其實待之以王爵的優遇。一十五年之後,海昏侯方才薨逝,善終!”

“王爵的優遇”,可不是俺瞎說,有考古為證呢。

“霍光和孝宣皇帝,對海昏侯,放的下心?放不下心?”

“魏代漢,封漢獻帝為山陽公,許其在封地奉漢正朔、服色,建漢宗廟以奉漢祀,優禮不替。一十四年之後,山陽公薨逝,善終!”

“魏文帝以下諸魏帝,對山陽公,放心的下,放心不下?”

“本朝太祖文皇帝滅蜀,封劉禪為安樂縣公,優禮不替,以致劉禪有‘此中樂,不思蜀’之語。八年之後,劉禪薨逝,善終!”

“對劉禪,文皇帝放心的下?放心不下?”

“千萬不要以為蜀漢沒有心懷故國者,譬如薑維,就是個一心想複國的,終於攛掇鍾會,舉起反旗,在蜀地掀起了滔天狂潮!”

“文皇帝有因此而行‘斬草除根’之事嗎?”

“本朝代魏,封常道鄉公奐為陳留王,優禮不替。算算……嗯,這都過了二十五年啦,陳留王還活得好好的!”

“對陳留王,聖祖武皇帝,放心的下,放心不下?”

“沒有心懷前魏的?淮南三亂哪來的?世宗景皇帝甚至因之龍禦上賓!”

“聖祖武皇帝滅吳,封孫皓為歸命侯,亦善待之,四年之後,孫皓薨逝,亦善終!”

“有人總以為,‘斬草除根’才是最安全的,其實,這是最懦弱、最無能也是最不安全的做法!”

“因為,你丟掉了‘存亡繼絕’之大義!”

“也即——丟掉了規矩!丟掉了秩序!也即——丟掉了人心!”

“今天,你斬人草、除人根,不旋踵,就會有人來斬你的草、除你的根!”

阿舞臉色,微微發白。

“壞了規矩,壞了秩序,最終,壞的是人心!”

“如是,流毒所被,不止一身一族,甚至不止一朝一代!”

“後人,後人之後人,都會中毒的!”

“我為什麽力保皇太後?為什麽說‘是為皇後好’?”

“都在這裏了——”

“尊尊親親!存亡繼絕!”

“‘大義名分’不等於‘大義’,何況,咱們的‘大義名分’其實有限——‘二聖臨朝’,無論如何,難免‘牝雞司晨’之譏嘲,必得戒慎恐懼,如履薄冰!必——不敢在‘大義’上有所缺失啊!”

何天凝視阿舞,“阿舞,我曉得,皇後真正的親信,不過三人或曰兩個半人,一個賈侍中,一個你,還有一個或曰半個——董監。”

頓一頓,“隻有你們三人說話,皇後才真正不會懷疑,至於我——”搖搖頭,“遠著呢!”

再一頓,“所以,你若以為我所言為然,就請盡量向皇後進言——真的、真的是‘為皇後好’!”

半響,阿舞終於開口,“你說的太多了,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

“有個事兒,阿謐忘記跟你說了,你說的那‘半個人’——‘董監’的稱呼,過時啦!”

“哦?……”

“他也是個‘常侍’呢!”

何天一愕,隨即反應過來,“中常侍?”

“對頭!”

“幾品?”

“三品!”

何天默然。

董猛成功聯絡最重要的一支武裝力量,升官乃至封侯,都理所當然,可是——

“中常侍”?

這個銜頭,名聲太壞,袁紹屠盡宦官之後,自然消亡,迄今,整整一百年不存於世了。

現在,又冒出來了。

這不算一個好兆頭。

還有,宦官的最高品級,一下子從六品,提高到了三品。

這也不算啥好兆頭。

“還有,”阿舞輕聲一笑,“他封武安縣侯。”

頓一頓,“想封侯的,終於如願啦。”

武安屬廣平郡,距邯鄲不遠,雖比不上新安,但也是一等大縣。

由此可知董猛在皇後心目中的分量。

“兩個半人”之說,應正式改為“三個人”,沒有啥“或曰”可言了。

“孟觀、李肇呢?”

“都一樣——遷積弩將軍,加黃門侍郎,封子爵。”

有了“積弩將軍”的銜頭,就可以獨當方麵了。

何天想起自己在文鴦麵前對孟觀的評介,“此君應該是個大將的底子,至於能否如次騫你般揚名天下,還得看他的際遇。”

所謂際遇,就是戰爭。

而引起戰爭的,不是內亂,便是外侵,於將軍,或為“際遇”,於小民呢?

何天怔怔的。

“還有啥想問的?”

何天回過神來,“劉頌呢?”

“三公尚書。”

哦。

何天很欣慰。

三公尚書主刑律,原是他向皇後力薦劉頌出任此職的。

如今,算是對劉頌踐諾了,“天以為,本朝律讞,當全盤托付於子公!”

最後一個問題,“淮南王呢?”

“嗯,這位就比較奇怪了——”

“原本擬的是驃騎將軍、中護軍,但他隻肯受驃騎將軍而堅辭中護軍,據阿謐說,是真辭,不是假讓。”

“一推二讓、你來我往,最後,淮南王說,若陛下一定要臣領軍,臣願領五校之一營。”

“那就隻好‘再議’了。

驃騎將軍同衛將軍一樣,是崇高的虛銜;而中護軍和北軍中候對掌宮外、城內的“外營兵”——對淮南王的任命,明顯是比照楚王的。

至於“五校”,是“外營兵”中的“外營兵”——屯城外。

叫一個大國國王做個射聲校尉或遊擊將軍,會不會太屈就了些?

因此,隻好“再議”了。

何天頷首,“淮南王這是在作無意朝堂紛爭、超然物外之姿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