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雲中白鶴

“左衛率?”何蒼天急速的轉著念頭,“是左衛率本人嗎?”

太子左衛率,官五品,東宮武職之首,派來拿我一個小小的給使?

“是啊!這位劉率,新官上任,不過三五天,我和他,還一點交情也攀不上!”

一邊說,一邊抓起那個裝著五千錢的包裹,往何蒼天手裏一塞,“帶上這個!他們從東邊過來,咱們從則天門走!則天門的守衛應該還沒收到消息!”

則天門,東宮西門。

何蒼天按住郭猗的手,搖搖頭,“我不能走。”

“你!”

“四率精兵萬人,如何可能走得掉?就算僥幸逃出東宮,也是喪家犬一條——一亭長可擒耳!難道,我還能去撾登聞鼓喊冤?”

“嗐!那也不能坐在這裏等死啊!”

“未必就是等死……那位劉率的名字,可是一個‘卞’字?”

郭猗愕然,“你咋曉得?”

咋曉得?書上看滴。

確實不能逃!

第一,大概率逃不掉;第二,就算逃掉了,中宮那邊咋辦?眼見曙光已現!

再說,這一逃,也連累了郭猗!

就在這片刻之間,下定了決心——

不走!是死是活,是雲是泥,就搏這一鋪了!

這在此時,外頭靴聲橐橐,甲劄鏘鏘,郭猗頓足,“唉!現在就走也走不掉了!”

他轉頭四顧,意思還想找個地方,先將何蒼天藏了起來,可是鬥室之中,哪有藏身的地方?

何蒼天暗吸一口氣,挺直了胸膛——

來吧!

“砰”一聲,門被人從外邊踢開了,陽光和灰塵一起卷了進來,何蒼天不由眯起了眼睛。

幾個甲士一擁而入,當中一人,麵容樸實,如果不是一身戎裝,就如一個農夫一般,但眼睛一張,精光四射,攝人心魄。

郭猗先迎了上去,一揖,“劉率辛苦!”

“劉率”微覺意外,他奉命來拿的,是個給使,可屋子裏,卻是兩個……宦者?

不對!他馬上就反應過來,那個子略高些的,胡子拉碴——不是宦者!嗯,此人應就是何某了!

正要下令,何蒼天已搶先一步,抬手為揖——手抬的很高,擺在頭的右側,此為“虛揖”,並非對“劉率”而揖也。

聲音朗朗,“張範陽囑仆致意劉叔龍!”

郭猗沒反應過來——啥意思?

“劉率”聽在耳中,卻是心頭一震,“拿下了”三字,就說不出口了。

過了片刻,“你識得張範陽?”

“仆平陽人氏,少年之時,曾隨族人行商幽州,因緣際遇,得張範陽麵許以‘雲中白鶴’,然仆今羅於燕雀之網,有負大賢賞鑒,慚愧!”

郭猗懵了,你啥時候有“族人”?又啥時候去過幽州?

“張範陽”又是誰?

還有,劉叔龍?就是眼前這位劉衛率嗎?他字“叔龍”?

不錯,劉卞,字叔龍。

而劉卞愈發驚疑不定了!

“雲中白鶴”,極高的賞鑒。

“燕雀之網”,呃,自然是指來拿他的左衛率。

瞧其人年紀,其少年之時,不正是張範陽撫幽之日?

嚴絲合縫啊!

還有,“平陽人氏”?

劉卞定一定神,“張範陽對某……有何訓誨嗎?”

同“張範陽”並列,甚至不敢自居為“仆”。

何蒼天再做一個“虛揖”,“仆至京城之後,拜見故人,張範陽聞仆給役東宮,便囑仆致意劉率,說,‘太子左衛率,五品堂皇,國家大臣,當致君堯舜,萬不可逢君之惡!’”

頓一頓,“張範陽還說,‘太子春秋茂盛,品性未定,平日行事,難免差池——君有過,如日月之蝕,天下皆見!身為大臣,當切諫,切諫不得,當以去就爭!’”

再一頓,“‘與世浮沉,已為君子所不取;若更逢君之惡,則須知清譽可畏,史筆如鐵!’”

劉卞手心微微見汗了!

“逢君之惡”,好像在說我受命來拿你一事?

這件事情……還真算得上“逢君之惡”。

雖然隱約覺得,張範陽之所“致意”,風格峻整,與其平日為人,似乎略有不符,但倉促之間,哪能細辨?

太子品行有差的傳言,已開始流傳於外,張範陽於此時、致此意於我,也算情理之中吧?

半響,幹笑一聲,“君既為張範陽賞鑒,此次故人重逢,怎麽……還是甘於屈居東宮一給使呢?”

好,不知不覺,我已經變成了“君”。

何蒼天大笑,“劉率!你以為我拜訪故人,是為了求前程的?我這個東宮給使,是我這位鄉裏替我謀的——事定之後,我才去拜訪張範陽的!”

昂首傲然,“男兒丈夫,富貴前程,隻可直中取,豈可曲中求?”

劉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你仿佛在說我是“曲中求”?

“再者說了,”何蒼天正色說道,“傅說版築,五羖飯牛,仆亦不以給使東宮而自卑自賤於天下士!”

手一讓,“君,不正堪為仆之型範嗎?”

這幾句話含義甚豐富,劉卞臉上的顏色,青、白之間,又加入了紅。

傅說相殷商高宗武丁,其出身是築牆的胥靡——即刑隸,是為“傅說版築”;“五羖飯牛”則是百裏奚的事跡,其為逃奴,為人牧牛,秦穆公以五張黑羊皮——即“五羖”將之換回,終成一代名相,時人及後世稱其為“五羖大夫”。

我雖為給使,到底是庶人,這個出身,總比奴隸高些吧?

至於“型範”雲雲——劉卞的出身是“兵家子”,這個出身,實在也不比何蒼天的“給使東宮”高多少。

誅心呀!

劉卞竟不曉得該如何接口了!

“劉率,”何蒼天換了一種懇切的口吻,“太子傳我,本應立即奔命的,但中宮已經來人,太子既為人子,亦為人臣,當然要先赴君父之急,然後再應臣子之命,難不成,君臣父子,可以倒轉過來了?”

這頂帽子夠大!

“中宮”是皇後,何蒼天的“君父之急”,其實是“皇後之急”,但父、母一體,這樣說,沒毛病!

過了好一陣子,劉卞方慢吞吞的說道,“足下麵聖,上午的事情,打算如何譬說呢?”

有戲了!

“是這樣子的——尚方為太子做了套新衣衫,我呢,身量與太子仿佛,太子便傳我去試穿、也即是去做個衣架子——這也是常有的事兒吧?我這個人,素有昏厥之疾,而那個試衣的架勢——五六個姊姊圍著我,把我扒的幹幹淨淨!不怕劉率見笑,我自有智識以來,隻曉得誠心正意、勤求學問,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朱環翠繞!溫香軟玉!香氛氤氳!這也罷了,關鍵是——彼時,我不著寸縷啊!於是熱血上衝,竟然舊疾複發,昏過去了!”

這故事編的……

“太子仁慈,體貼下人,吩咐就近將我至榻上歇息——待醒轉了再說!那個……試衣的差使還沒辦完呢!不錯,以我的身份,躺臥太子的禦榻,當然是逾製了!可是,彼時我身上所著,是太子的衣衫,頭上所冠,為遠遊冠!將著這一身兒,隨便臥於哪個偏室,也不合適吧?其實,我當時就是個衣架子,咱們這樣想——擺個衣架子在太子的禦榻上!如此,也就無所謂逾製不逾製了吧?”

此時,郭猗看何蒼天,臉上的表情,隻能以“崇拜”二字形容了。

“不久我即醒轉,強撐著將差使辦完——總算沒再出醜!嗯,整件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情形。”

劉卞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好罷!這個幹係……我就替足下擔了!”

耶!

“中宮來人,目下在寢殿前殿等候,我差這幾位兄弟送足下過去——咱們動作都快些!若太子另遣人來傳,我也不能真攔著——不能真掃太子臉麵!”

竟是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

何蒼天長揖,“謝劉率!”

劉卞抬手,竟還了半揖,“何君,莫忘了——上天言好事!”

這固然是提醒“何君”說話算話,別在皇後、皇帝麵前說太子的壞話;同時,也可以理解為——替我劉卞說幾句好話呀?

“不敢或忘!”

何蒼天直起身來,“劉率,還要請教——我一個小小給使,何以竟勞動劉率親自出馬呢?”

劉卞臉上微微一紅,“隻是湊巧——方才,我剛好在太子身邊,太子那人,你們也曉得的,無可無不可,擺擺手,就差了我了。”

何蒼天點點頭,“我的運氣不壞——若是差了別人,或是個小督,或是個黃門,哪裏有這份肝膽擔當?”

這是捧一把劉卞,但同時也是事實——沒有劉卞這樣的地位,也不敢隨便拂逆太子之意。

劉卞微微一笑,“好了!快些罷!我先告辭了!”

劉卞帶著手下先出門,郭猗覷個空兒,握住何蒼天的胳膊,用力一捏,同時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的,“我佩服死你了!”

激動之下,手勁兒可不小,何蒼天險些“哎呦”一聲叫了出來。

“可是,張範陽……到底是誰呀?”

何蒼天亦壓低了聲音,“張華!張茂先!”

“啊!”郭猗瞪大了眼睛,險些失聲,趕緊捂住嘴,“對了,他是範陽人氏!老天!你識得他?”

“怎可能?都是編的!”

“啊?……”

張華,力主伐吳,助力武帝下定伐吳的最後決心;滅吳之役,前線軍事,靠王浚、杜預以及同王浚爭功的王渾,但居中樞,運籌帷幄,調度四方,支應糧餉,卻在張華一人。

若不算早逝而未趕上滅吳之役的羊祜,則滅吳第一功臣,張茂先也。

資望隆重的大員,可以郡望為名號,張華是範陽人氏,所以稱他為“張範陽”;資望不足者就沒有這個資格,譬如劉卞,他是須昌人氏,但就不可以被稱作“劉須昌”——還差的遠呢。

此時的張華,銜頭是太子少傅,以列侯朝請,其實是一個閑廢的狀態,但所謂“名重一世,眾所推服”,滿朝朱紫,若以“聞望”論,張茂先坐二望一;若以“清望”論,則無一人可出張茂先之右。

這樣一個人“賞鑒”何蒼天為“雲中白鶴”,並“致意”一大篇兒大道理,劉卞的壓力可想而知。

這還不是劉卞改弦更張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張華是劉卞的恩主。

劉卞“兵家子”出身,自須昌小吏入仕,早年沉淪下僚,總在令史一類上頭打轉,鬱鬱不得誌,直到遇到了張華。

張華頗欣賞他的“質直簡略”,推薦他做了司空主簿,而這位司空,就是齊王攸。於劉卞,這是一步踏進青雲裏了。之後扶搖直上,累遷散騎侍郎,除並州刺史,終於入為太子左衛率。

於劉卞,張茂先大約比皇帝還緊要些,如何好“逢君之惡”,去拿他老人家“賞鑒”的人物呢?

何況,這個“君”,不過是“儲君”罷了。

太子沒有任何法定的行政權力,東宮屬官的黜陟任免,完全不幹太子本人的事兒——那是朝廷的事兒、中樞的事兒。太子若看他哪個屬官不順眼,也隻能像對杜錫那樣,“如坐針氈”,搞搞惡作劇而已。

太子的威權,其實隻能施之於宦者和宮女——那是他的家奴。

再有就是給使這種庶人了。

太子對屬官的影響力主要是一種預期——老子總是要做皇帝的,你惡了老子,將來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因此,劉卞就算拒不執行太子的指令,也不算啥太大不了的事兒。

何況,何蒼天的“衣服架子”雲雲,也給了劉卞一個很好的台階下。

至於他和張華的“因緣際遇”,或總有穿幫的一天,但又如何?時過境遷,你奈我其何?

關鍵是目下啊!

目下……無論如何,又過一關!

目下,我和中宮之間,應該再沒有什麽障礙了吧?

曙光在前頭!

我,一定要把這個曙光,變成朝霞——燦爛奪目,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