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章血染金殿

殿內一片“嗡嗡”,許多人相互以目,有的更微微頷首——這是頗以王敦之言為然之意。

皇帝明顯手足無措了,看一看伏地的“統嗣”——一動不動;再看向江統,眼神中頗有求助之意,但江統視線微垂,麵無表情。

皇帝隻好轉回王敦,“呃……那……卿欲何為呢?”

王敦欠身,“臣有請教江統的話。”

皇帝如釋重負——管你“請教”誰呢?反正,不“請教”我就好啦。

將手一讓,“好……你說罷!”

王敦直身,轉向江統,“應元,你方才說,‘癸未夜變’,衛將軍身負重傷,幾乎不治,對吧?”

此為“話術”,裏頭有一個大陷阱,若江統不假思索,應以一個“對”,便入彀了——

照江統、文鴦的說法,“幾乎不治”的是故太子,何天是當夜便“殉國”了,而此時此刻,故太子身份既已曝露,江統就沒理由再以“衛將軍”指代故太子,所以,隻要江統答一個“對”字,便等於自認,“幾乎不治”的其實是何天,則以何天冒故太子的陰謀,便昭然若揭了!

江統依舊麵無表情,“處仲,‘幾乎不治’的是故太子,衛將軍天——我亦不知該不該還呼之為‘衛將軍’?——當夜便殉國了!”

不入彀!

王敦一滯,心中暗罵:他阿母的!你倒是靈醒!

階上的皇帝,福至心靈,大聲說道,“何天以身殉國,有大功於社稷,贈……衛將軍!”

江統、文鴦、張泓,皆極“靈醒”,一起跪下,伏地、稽首,“臣天九泉之下,亦感戴天恩!”

做戲做全套,皇帝繼續大聲說道,“何天殉國,堪讚、堪憫!應予……美諡!”

頓一頓,“何天諡何?太常寺……祭酒、博士以下,速速合議,擬呈禦覽!”

班中的太常寺卿,答一聲,“臣等……遵旨!”

王敦心中再一滯:江應元等也就罷了,皇帝也如此“靈醒”?

大大的不對勁!

更可見:必經周密策劃,精心布置,乃至反複排練,才演出這一出“偷天換日”的大戲!

對方雖氣勢高漲,但王敦是個愈挫愈奮的人,毫不氣餒,朗聲說道,“應元,我再請教——”

略一頓,“你方才說,衛將軍傷重,昏厥長達一月,是罷?”

總之,堅持以“衛將軍”指代階前伏地之人,絕不肯承認他就是“故太子”。

江統滴水不漏,“是——故太子傷重,昏厥長達一月。”

王敦歎一口氣,換了個傷感沉重的語調,“昏厥一月,水米不進,果然堪憫!”

江統不說話。

王敦目光一跳:豎子!終究入吾彀也!

語調再換,冷笑,“我要請教的是——衛將軍既身負重傷,一月之內,水米不進,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略一頓,“難道,隻喝西北風就夠了嗎?”

此另一種“話術”也。

關鍵在“水米不進”四字——王敦自行加入而江統未即時否定:不直接攻擊根本,而是敲打細節,若細節碎裂,根本也便難以成立了。

群臣亦皆以為然:身負致命重傷,一月不進水米而得存,絕無是理!

隻聽江統緩緩說道,“彼時,故太子深度昏迷,何能進水米?臣等反複嚐試,終究無功,醫者亦一籌莫展。”

頓一頓,“最後,還是一小婢獻計:取幾位生產未久、乳水充足之女子為故太子哺乳,或能?……”

啊?

“臣等依計而行,終於——”

頓一頓,“故太子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單單喝西北風,實在是不夠的。”

江統聲音平靜,但最後一句話,任誰都聽得出來,純譏諷也。

殿中一片低低的“啊!”“哦!”人人皆有恍然之感——原來如此啊!

吸吮乳汁,人之天性,雖在昏迷之中,此天性不泯,不進水米而吸吮乳汁——很合理,很合理!

有人的思維比較發散,還想到了王武子的一段“故事”:

武皇帝嚐幸武子宅,供饌甚豐,悉貯琉璃器中。蒸肫甚美,武皇帝問其故,答曰:“以人乳蒸之。”武皇帝色甚不平,食未畢而去。

這位王武子,名濟,本書也“間接”出過場——何天為李秀解圍、險些與之衝突的常山公主,就是王濟的妻子。

王敦亦不免張口結舌,但當此之時,隻要退後一步,“衛將軍實為故太子”一說便會成立,過後,再做異議,就是“汙蔑統嗣”,其罪等同反逆——退不得!

乃高聲說道:“再請教——衛將軍到底身負何等重傷?”

江統的聲音冷冷的,“劍自後背入、前胸出。”

哇哦。

殿內,一片低低的驚歎聲。

江統繼續,“是否請故太子當場除衣,以為檢視?”

王敦一滯,“這……”

急轉念頭:瞧“衛將軍”之形容,不論彼是不是何天,受過重傷,大約不假,當場檢視,若確是“劍自後背入、前胸出”的話,加分的是對方,不是自己。

再者說了,太極殿東堂,大朝議之所,在此除衣,赤身**,也太過——

正要說話,殿門外,宦者唱名:“長沙王乂……入覲!”

長沙王乂?!

殿內再次開鍋了!

東海王勾連殿中人,突然發難,收長沙王,先幽於宮中別省,後送於金墉城,再後,長沙王便不知所蹤——有說已被東海王秘密殺害的,有說被東海王送給了張方的,有說長沙王舊部“劫獄”的,莫衷一是。

今日之“奇變”,真是沒完沒了!

隻聽甲葉鏗鏘,長沙王已大踏步邁檻而入——竟是甲胄入殿!

低低的驚呼聲隨即響起——長沙王非但甲胄入殿,手裏,還拎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長沙王還未走到殿中央,驚呼聲倏然變高了——

這顆頭顱,雖然麵容扭曲,但許多人都認出來了——

竟是東海王越!

俺們左等東海王不至,右等東海王不至,原來,其人竟是……“在這裏”?!

殿內絕大多數人,包括皇帝、王敦,都是瞠目結舌!

今日之“奇變”……還他阿母的有個完嗎?

長沙王走到階前,單膝跪倒,人頭就擱在腳邊,血染金磚:

“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陛下恕罪!”

皇帝聲音發顫,“阿乂!你、你沒事……太、太好了!”

喘一口氣,指著東海王的頭顱,“那、那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