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好大一個坑

看過了衛瓘的信,皇後冷笑,“這隻老狐狸!”

對於信中樂意合作的暗示,卻並未表現出什麽興奮。

何蒼天明白,皇後內心,恐怕寧肯衛瓘拒絕合作,她對衛氏,惡感太深,實在不樂意用衛瓘輔政。

“你咋會想到去找阿萱?不錯,她是個最恨楊駿的!她既出麵,衛瓘也不好裝聾作啞——你這個腦子,還真好用啊!”

繁昌公主名“萱”。

何蒼天心說慚愧,這一次,您真真是“謬賞”了。

不過,說到張華,皇後就不加掩飾的興奮起來了。

在皇後看來,張華既肯見何蒼天,又肯替他圓謊,還托他轉送劉卞的求字,這不是明明白白對俺表示輸誠嗎?

何蒼天:“張華為‘天子臣’,誠如聖鑒;他樂見楊駿去位,亦毋庸疑義。不過,臣還是以為,這並不意味,楊駿一去,他就樂意出來輔政。”

頓一頓,“當然,臣是希望自己錯了的。”

“得,咱們走著瞧!”皇後心情很好,笑吟吟的,“看是你對還是我對——小郎,也不見得啥事都是你對!”

何蒼天笑一笑,俯一俯身,不說話。

“那幅字,你是送到劉卞家裏,還是——”打住。

“回殿下,這幅字,並不是隻給劉卞一人看的,所以,要送到東宮。”

皇後麵色微沉,“如此說來——”

“是,臣要先拜見太子。”

皇後“哼”一聲。

“請殿下留意,東宮同弘訓宮的關係,可比咱們好得太多,此其一;其二,東宮四率,精兵萬人,不能不著意撫慰。”

“得啦,”皇後懶洋洋的,“道理我都懂,就是心裏頭不痛快罷了!”

“殿下氣度寬宏,心胸如海!”

皇後一笑,“話說回來,‘富貴不歸鄉,如衣錦夜行’,你去東宮,也算是‘衣錦還鄉’了!不曉得,東宮那位,看到你這位衣錦的‘同鄉’,是副啥嘴臉?我倒是怪好奇的!”

次日,何蒼天如約到了東宮。

自西門則天門入。

在門前等他的,是郭猗。

一見麵,便低聲說道,“劉率和孫慮在則天內門相候。”

何蒼天頗意外,孫慮還在情理之中,劉卞——

東宮格局,仿佛宮城,亦兩重宮牆,外曰宮垣,內曰殿垣,形成一個“回”字結構;東南西北門,皆分外門、內門,開於宮垣者為外門,開於殿垣者為內門。

內門為止車門。

一下車,便見劉卞舉手為揖,長笑,“雲中白鶴飛回來了!”

何蒼天急趨,一邊還禮,一邊含笑說道,“叔龍,你這是在笑話我!”

“哪裏敢!吾自得耳!”

劉卞滿臉神采飛揚,“自得”二字,並非虛言。

他拒絕執行太子諭令,放走何蒼天,已被目為“有風骨”“有擔當”。

之後,何蒼天翻雲覆雨,攪得朝野鼎沸,則此人是否“佞幸”、有多少學問,雖還在未知之數,但無論如何,本事是有的,劉卞的風評,又加上了“有眼光”。

此時代,這種風評,是實實在在的處世進身之重要資本。

而且,妙的是,雖然何雲鶴、楊文長為死敵,但劉叔龍此舉,卻不能說是同楊文長作對——

何雲鶴同太子的衝突,全然不幹楊文長的事兒呀!

孫慮上前,長揖到地,倒吊眉笑成了兩彎新月,“何侍郎!”

何蒼天還禮,亦含笑,“孫郎中!”

看兩位雍穆的樣子,不知內情的,絕然想不到,不過十天前,姓孫的對姓何的,非但一口一個“剝了你的皮”,甚至還攛掇太子殺掉他。

孫慮轉向劉卞,賠笑,“劉率,太子在英華殿等著何侍郎……”

英華殿,太子寢殿後殿,也就是何蒼天假扮太子之所了。

劉卞點點頭,“雲鶴,見過了太子,若還得閑,請移玉左衛率一敘!”

說著,目光往郭猗捧著的一個長近三尺的皮筒上一轉,隨即轉回。

“一定叨擾!”

孫慮在前引路,郭猗則捧著那個長近三尺的皮筒,跟在何蒼天身後。

覷著同劉卞的距離已足夠遠了,孫慮放慢腳步,偏轉頭,眼風掃向後麵的郭猗。

郭猗一怔,也放慢了腳步,同何蒼天拉開了距離。

孫慮微微哈著腰,臉上的笑容濃的化不開,“侍郎!以前種種,幸勿見怪!我那樣做,嘿嘿,也是……迫不得已!這個……身不由己,絕不是敢得罪侍郎!”

何蒼天臉上一團和熙,“我明白——我也從來沒有怪過孫郎中。”

“侍郎寬宏大度,慮感激無已!——哎,侍郎小心腳下!”

一行三人,來到了英華殿。

西閣,為起居之所;東閣,為會客之所,上一回何蒼天假扮太子,在西閣,這一回太子接見他,在東閣。

太子平日起居,其實少在英華殿——此處為正寢,太子素不喜這種闊大規整的格局。

至於會客——太子連自己的師、保、傅和賓友都不肯見,又有啥客人可會?

所以,在英華殿東閣接見何蒼天,於太子,算隆重其事了。

孫慮在門口替何蒼天唱名,裏頭隨即傳來一個清亮溫和的女聲,“請何侍郎進來吧!”

聲音頗有幾分熟悉,似乎……是那位蔣俊姊姊?

進的門來,一位英俊少年站在中央,身著貢黃錯彩文綾袍,頭戴遠遊金冠,正是當今皇太子司馬遹。

旁邊站著一位女官——果然是蔣俊姊姊呢。

這位太子,不過小半個月不見,咋好像又長高了些?

可能是高冠褒衣,顯高吧!

何蒼天站定,長揖,“門下員外散騎侍郎臣何蒼天拜見皇太子殿下!”

太子亦長揖,“孤既不敏,待罪東宮,常戰戰兢兢,唯恐不勝負荷,今侍郎不以孤不可教而辱教之,幸矣!”

謙遜的很呐!這位,同玉萃軒那一位……是同一人嗎?

太子的謙遜,主要表現在提前“立候”和言辭上,而平禮相見,雖然也可視為對何蒼天的禮遇,卻並未“逾格”。

本朝尤重東宮,這個“重”,主要體現在三方麵:

其一,太子的師、保、傅,皆為元老重臣。

其二,完備東宮屬官體係。

其三,大幅增加東宮名下軍隊的數量,以致“東宮四率,精兵萬人”。

禮節方麵,卻反其道而行之。

司馬炎素以“朕本諸生家”自況,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不驕禮於士大夫,太子和師、保、傅正式見禮,太子行拜禮,師、保、傅作揖而已;平日相見,太子長揖,師、保、傅半揖還禮。

對賓友,即太子舍人、洗馬一類屬官,則平禮相見。

對普通朝臣,既無明確規定,就比照太子賓友辦理了。

其他皇子,不能越過太子,同朝臣見禮,也是平禮。

不過,這個規矩,隻管兒子,不管女兒,因此,何蒼天見繁昌公主,行的是拜禮。

當然,也有資格輩分的因素。

繁昌公主與今上同輩,若是小一輩的公主,如皇後所出的那幾位,何蒼天若欲對之行拜禮,公主保傅一定要說,“公主諭,何侍郎免禮”。

若同繁昌公主見禮的是衛瓘、張華等元老重臣,繁昌公主也必定謙讓,乃至遜立。

閣內擺著兩張桌幾,一正一偏,幾上點心、果品齊備,甚至——還有酒。

這是啥花樣?

“何侍郎請入席——聊備偏膳,菲薄的很,不成敬意!”

目下不是飯點兒,照理說,沒有請客人吃飯的道理,不過,既為“偏膳”,勉強也說的過去。

此時代,一日兩餐,自皇帝皇後至販夫走卒,皆不例外。但一日兩餐,攝入熱量其實並不足夠,販夫走卒家無餘糧,無可如何,皇帝皇後、達官貴人,可沒這個問題。於是在兩頓正餐之外,又有不定時、不定量的“偏膳”,也即餓了就吃,隻是吃的以點心、果品為主就是了。

何蒼天謝過,入席。

主客都有專人服侍,服侍何蒼天的,是蔣俊姊姊。

太子舉杯。

本來,見過太子之後,還要去見劉卞,此時飲酒,實在不妥,但何蒼天不能不敷衍,亦舉杯,“臣為太子壽!”淺淺抿了一口。

太子亦未盡飲,都不過做個樣子而已。

做過樣子,放下酒盅,躊躇良久,臉憋的紅了,終於說道:

“孤與謝淑媛……許久未見麵了!侍郎既為皇後信用,不曉得……能否為孤進言,容孤……與謝淑媛見上一麵?”

何蒼天愕然!

與太子見麵,該說些什麽,何蒼天一度很躊躇。

講大道理,他一定不愛聽;投其所好,傳了出去,朝野將目何雲鶴為何許人?

著實打了番腹稿。

但太子這番話說出來,啥腹稿也用不上了!

謝淑媛,太子生母,皇後正位中宮,第一件事便是將她另行安置,不許其與太子見麵,乃迄於今。

這個女人,非但誕育了俺郎君唯一子嗣,其懷孕甚至在俺入東宮為太子妃前,實為十八年來俺心頭之第一根深刺!

不比別的,謝淑媛之事,皇後那兒,沒有何某人任何置喙的餘地——除非他不想在皇後那兒混了。

再者說了,這位太子,十天之前,還要殺他滅口的!

他豈能為此人火中取栗?

這位司馬遹同學,真的如此天真嗎?

何蒼天眼角餘光,掃向孫慮——

低著頭,看不大清臉上表情,不過,應該是笑吟吟的。

這個離奇的請求,是這個死太監攛掇的嗎?

閣內,令人尷尬而緊張的靜默。

過了一會兒,何蒼天緩緩說道:

“六行之義,以孝為首,虞舜之德,以孝為稱,故太子以朝夕視君膳為職……文王之為世子,可謂篤於事親者也,故能擅三代之美,為百王之宗!”

“自頃……太子聖體,或有疾患,數闕朝侍,遠近觀聽者不能深知其故,以致疑惑。”

說到這兒,抬手為揖:

“伏願殿下雖有微苦,可堪扶輿,則宜自力!《易》曰:‘君子終日乾乾。’蓋自勉強不息之謂也!”

沒法子,還是要跟你講大道理。

何蒼天不直接臧否太子的請求,而是委婉批評太子不“常回家看看”,意思是——

你自己不履行做兒子的基本義務,咋好指望你嫡母大發善心,許你去看望你生母呢?

反過來,如果你認真履行做兒子的基本義務,你嫡母,未必不許你看望你生母吧?

這一層又一層拐彎抹角的含義,太子能不能領會,另說了。

太子默然。

過了好一會兒,“先生教訓,孤記下了。”

木無表情,方才憋出來的紅暈也不見了。

何蒼天認為,這位同學,並非城府深,而是對這番道理,真沒啥感覺。

不過,“侍郎”變成了“先生”——多少還是有點兒意思的。

雙方再次陷入了沉默。

穿越以來,不管對方什麽人,賈謐、劉卞、皇後、繁昌公主、衛瑾、張華……隻要許何蒼天說話,他無不口若懸河,但此時,麵對一個十幾歲少年,卻真不曉得該說啥了!

一旁的蔣俊跪下,替他斟酒。

方才,何蒼天隻是淺淺抿了一口,酒盅之中,幾乎還是滿的,根本不需要加料呀?

他微微偏頭,看向蔣俊。

蔣俊目光,一直在酒盅上,隻是微微頷首。

何蒼天明白了,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多謝姊姊,不過,我已有酒了,不能再喝了。”

轉向太子,“殿下賜宴,所領已多,隻是臣素來不勝酒力,再流連貪杯,必然失儀,不能不逃席了!”

說罷,站起身來,長揖,“容臣告退!”

太子很明顯的鬆了口氣,亦起身還禮,“既如此,孤亦不敢強留先生——”

略一頓,“東宮,為先生出身之所,以後,還望常來常往!”

“臣領諭!”

“孫慮、蔣俊,你們替孤送一送何侍郎!”

本來,這個“送”,到殿門口就可以了,但孫慮說,“我再送侍郎一段路——到前殿那裏罷!”

蔣俊目光,同何蒼天一對,斂衽,“侍郎好走!”

伊人若有深意,但此時此地,亦不容何蒼天細辯,還禮,“勞煩姊姊了!”

郭猗捧著那個圓筒,一直守在殿外,見孫慮依舊同何蒼天並行,隻好跟在後頭,拉開一小段距離。

孫慮見周邊再無第三人,壓低了聲音:

“慮之前所說‘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實非虛言——咱們都是皇後的人,慮也是為皇後辦差,侍郎必不能見怪的!”

都是皇後的人?也是為皇後辦差?

何蒼天反應極快,立即想到了孫慮的銜頭——“寺人郎中”;緊跟著便又想到了董猛,“寺人監”——

我明白了!

你個死太監,居然是……皇後安插在太子左右的眼線!

說“眼線”不大準確,太子左右,其實沒多少正經的秘密可供窺探,你個死太監真正的任務是——

史載,賈後使黃門輩誘太子為奢靡威虐,以達到使太子“名譽浸減”的目的,這個“黃門輩”,原來就是你個死太監啊!

以你個死太監的德性,應該沒資格被皇後直接“使”,你應該是對你的頂頭上司董猛匯報。

何蒼天心中恍然,麵上神色不變,好像早就曉得孫慮真實身份似的,“當然,我已經說過了——我從來沒有怪過孫郎中!”

你的真實身份,在接我去英華殿的路上,完全有條件說的,為什麽現在才說?

區別在哪裏?

區別在於——彼時,我還沒有見到太子,太子還沒有向我提出那個奇葩的請求。

彼時——

我若已知曉了你的真實身份,則自然想到,這次見麵的一言一語,會盡數傳到皇後耳中,那麽,對太子的請求,我必然一口回絕。

若我不知曉你的真實身份,對太子的請求,說不定,就糊裏糊塗應承下來了呢?

這個奇葩請求,出於你的攛掇無疑,現在還不能確定者——

這是你自個兒給我挖坑下套呢?還是什麽人對我的“考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