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六章打!

長沙王一直是一隻眼睛盯著西邊、一隻眼睛盯著北邊,成都王的動靜,他自然有所覺,乃決定,先發製人。

所“發”者,非兵戈也,乃和平攻勢也。

朝臣中也多有持此看法者——乂、穎同胞兄弟,有啥深仇大恨非得拚個你死我活?架也打過了,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

長沙王派出的使者,是新任中書令王衍。

這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寧馨兒”的典故,就是打他身上來的。

長沙王以其為中書令,主要原因,兩點:

一,王衍是琅琊王氏的代表人物——若說王敦是琅琊王氏的後起之秀,王衍這位堂兄,就是琅琊王氏的中流砥柱了。

也即是說,王衍可為世家大族之代表。

二,王衍是彼時的玄學領袖,論清談,王夷甫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也即是說,王衍可為思想界之代表。

這樣一個有身份、有地位、有時望的人,嘴皮子又利落——擅清談嘛!拿來做和平談判的首席代表,合適不過吧?

長沙王的和平方案是:乂、穎“分陝而居,夾輔天子”。

相當之諷刺。

這個“陝”,指的是後世河南省三門峽市陝州區境內的“陝塬”,說的是一段周朝的典故。

成王年幼,兩個叔叔——周公旦、召公奭輔政,彼時,周享天下未久,局勢很不穩定,周公旦、召公奭乃決定分陝而治,“自陝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陝而西者,召公主之”。

如是,周公旦的主要責任:防備殷商遺民的反叛,穩定東部新拓展的領地;召公奭的主要責任:進一步開發黃河中遊地區的農業生產,建立鞏固的經濟後方,為周王朝進一步開拓疆土解除後顧之憂。

由此,新生的周王朝穩定下來,蓬蓬勃勃,茁壯成長。

何以說諷刺呢?

記性好的讀者老爺,當記得王豹曾給齊王冏寫信,建議:

“依周、召之法,以成都王為北州伯,治鄴;齊王自為南州伯,治宛;分河為界,各統王侯,以夾輔天子。”

長沙王就是曉得了這封信的內容之後,打上門來,斥王豹“離間宗室,挑撥骨****齊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以王豹“讒內間外,坐生猜嫌,不忠不義”,鞭殺之。

此事件,亦成為齊王敗亡之導火索。

現在,長沙王居然要打倒昨日之我,效王豹的故智了?

當然,所謂“分陝而居”,隻是分治原則之指代,其分治的分界線,並不會還是“陝”——具體是個啥,兄弟倆坐下來談嘛!

然而,王衍的嘴皮子雖然利落,成都王卻一口回絕了這個方案。

理由是:“周、召聖賢,穎何德何能,敢妄擬之?”

說的好像很謙虛,言下之意卻是:老六,你何德何能,竟妄想同我平分天下?

這個言下之意,長沙王當然也聽了出來,於是,給成都王寫了封信,做最後的努力:

“先帝應乾撫運,統攝四海,勤身苦己,克成帝業,六合清泰,慶流子孫。”

開頭這幾句,屬於廢話,可以忽略。

“孫秀作逆,反易天常,卿興義眾,還複帝位。齊王恃功,肆行非法,上無宰相之心,下無忠臣之行,遂其讒惡,離逖骨肉,主上怨傷,尋已**除。”

這幾句,先小捧成都王倒趙之功一把;但重點卻是“**除”齊王——這個功勞是誰的呀?是俺司馬士度的呀!

言下之意:你有功,我也有功,我的功,還比你大些——倒趙,數王合力,你隻是其中之一王罷了,且我也出了力;而倒齊,卻是我一個人辦下來的!

既如此,憑什麽我不能同你平分天下?

“吾之與卿,友於十人,同產皇室,受封外都,各不能闡敷王教,經濟遠略。”

這個“不能闡敷王教,經濟遠略”,長沙雖然把自己也裝進去了,但其皮裏陽秋之意,同於成都王的“周、召聖賢,穎何德何能,敢妄擬之”:

你既然“不能闡敷王教,經濟遠略”,憑啥獨享天下?

“今卿複與河間共起大眾,阻兵百萬,重圍宮城。群臣同忿,聊即命將,示宣國威,未擬摧殄,自投溝澗,**平山穀,死者日萬,酷痛無罪!豈國恩之不慈,則用刑之有常!”

這幾句,極力渲染己方大勝、對方大敗,是威脅,更近乎嘲笑侮辱了——小樣,就你那兩把刷子,還想繼續打下去?

“卿所遣陸機不樂受卿節鉞,將其所領,私通國家。”

這兩句莫名其妙。

長沙王的本意,是嘲笑成都王不會用人,但目下成都王最失人心處便是以“謀反”殺陸氏兄弟,長沙王如是說,豈非替成都王找了補,其殺陸氏兄弟變成正確的了?

最後,“想來逆者,當前行一尺,卻行一丈,卿宜還鎮,以寧四海,令宗族無羞,子孫之福也。如其不然,念骨肉分裂之痛,故複遣書。”

不過二字,“威脅”。

還有,留意長沙對成都的稱呼——“卿”。

彼時,這個稱呼,一般用於以下場合:

同輩之間,地位較高者對地位較低者;或關係親密,可以不分彼此者。

長輩對晚輩的稱呼。

長沙王是兄,成都王是弟,本來,如此稱呼,不算過分,但在聲望勢力上,成都遠過長沙,兄弟反目之前,成都麵前,長沙一直以下屬自居,就便當麵,也是以“王”來稱呼成都的。

現在,哼哼。

總之,這封信,寫的很不好。

既不能以情動人,陳說利害,也搔不到癢處。

成都王如此複信:

“文、景受圖,武皇乘運,庶幾堯、舜,共康政道,恩隆洪業,本枝百世。豈期骨肉豫禍,後族專權,楊、賈縱毒,齊、趙內篡。幸以誅夷,而未靜息。每憂王室,心悸肝爛!”

這個開頭,一樣算是廢話,但“每憂王室,心悸肝爛”,這個站位,就比長沙王高的太多了。

“皇甫商等恃寵作禍,能不興慨!於是河間羽檄,四海雲應。本謂仁兄同其所懷,便當內擒商等,收級遠送。如何迷惑,自為戎首!上矯君詔,下離愛弟,推移輦轂,妄動兵威,還任豺狼,棄戮親善。行惡求福,如何自勉!”

這一段很妙,對方的責任,推給皇甫商,為接下來的要求打底;己方的責任,推給河間王——不是我要跟你為難呀!

同時,對長沙王的“迷惑”,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一係列的指責,其實已將長沙王罵的狗血淋頭,塑造了一個“昏暴”的形象,但旁人會覺得,這些指責是出於做阿弟對做阿兄的“恨其不爭”,可謂情理交融也。

其中,“上矯君詔”“推移輦轂”,是要解構長沙王最重要的政治憑藉,把長沙王的形象,由忠臣變成奸臣。

“前遣陸機董督節鉞,雖失機於七裏之澗,而收勝於河橋之南,一彼一此,未足增慶也。”

所謂“收勝於河橋之南”,其實是長沙軍不欲離洛陽太遠,遠望河橋,就不再追擊了,成都王強行挽尊而已。

“今武士百萬,良將銳猛,要當與兄整頓海內!”

最後,“若能從河間之命,斬商等首,投戈退讓,自求多福,穎亦自歸鄴都,與兄同之。奉覽來告,緬然慷慨。慎哉大兄,深思進退也!”

開出和平條件——殺皇甫商。

同時,還是將責任往河間王頭上推。

至於長沙王殺了皇甫商之後,是否就真的和平了,誰也不曉得。

但長沙王上下離心,是必定的。

另外,還請留意成都王對長沙王的稱呼——“仁兄”“兄”“大兄”,都很得體。

這封信寫的……很好。

好歸好,但成都王拒絕“分陝而居”,長沙王一樣拒絕殺皇甫商——

你那點小心思,我看的出來的!

但對於成都王來說,長沙王殺皇甫商也好,拒絕我的和平提議也好,都是我樂見的。

既如此,還有啥可說的?

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