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你動我一下試試!

何天一個字一個字的看過去,心說,《徙戎論》,這算是中國曆史上剖析主體民族和少數民族關係、並試圖對之進行大幅調整的最重要的文獻——至少之一吧?

《徙戎論》之“戎”,是有特指的,所謂東夷、南蠻、西戎、北狄,此曰“四夷”,江統要“徙”的,主要是西戎,也就是羌、氐二族;次之為北狄,也就是匈奴;東夷小小帶了一筆,即高句麗;南蠻沒有涉及。

《徙戎論》秉持的理論根據,是中國最傳統的華夷觀:“內諸夏而外夷狄”,即,“諸夏”居於“中國”,“夷狄”居於“絕域”,“不相侵涉”——彼此隔絕,互不幹涉。

但“周室失統,諸侯專征,以大兼小,轉相殘滅,封疆不固”,而“戎狄乘間,得入中國”,華夷“不相侵涉”的理想狀態被打破了。

直到“春秋之末”,諸侯開始發威,“楚吞蠻氏”,“晉翦陸渾”,趙武“開榆中之地”,秦“滅義渠之等”。

終於,“始皇之並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當時中國無複四夷也”。

又回到了“內諸夏而外夷狄”的理想狀態啦。

然而,好日子終有結束的一天。

東漢光武帝時期,“以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而與華人雜處”。

這是“西戎”深入“中國”核心地帶之始,並導致了東漢中後期綿延不斷的大羌亂。

其中,固然有“禦者之無方,將非其才”等問題,但最根本的,還是“寇發心腹,害起肘腋,疢篤難療,瘡大遲愈之故哉!”

這是羌的問題。

還有氐的問題。

曹操幹不過劉備,“拔棄漢中”,“徙武都之種於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扞禦蜀虜”,如此,“武都之種”也即氐,也進入“中國”的核心地帶了。

這一次雍、秦大亂,叛軍的主力,就是這班進入“中國”核心地帶的羌、氐。

關中“土沃物豐”,“帝王之都每以為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而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班“西戎”,遲早還是要搞事情的,“居封域之內,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一旦為禍,那就是“暴害不測”啊!

曆史和現實都已反複證明了這一點啊!

所以,必須徙戎!

咋徙呢?

“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諸羌,著先零、罕並、析支之地。”

所謂“先零、罕並、析支之地”,大致是今青海省東部湟水以及河曲一帶,羌的故地。

“徙扶風、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

所謂“陰平、武都之界”,大致是今甘肅南部、四川北部一帶,氐的故地。

也即是說,將西戎——羌和氐,送回“舊土”去。

至於羌、氐是將已經居住了少則近百年、多則數百年的“土沃物豐”當作自己的故鄉呢,還是將可能聽都沒聽過的“絕域之外”當作自己的故鄉呢,就不幹俺江應元的事兒了。

羌、氐不肯搬家,致以“前害未及弭,後變複橫出”咋辦?

江應元拍胸脯:他們不敢!此次雍、秦之亂,俺們大獲全勝,羌、氐“勢窮道盡”,隻要“製以兵威”,他們必然“左右無違”!

匈奴和高句麗,也該“申諭發遣,還其本域”!

其中的高句麗,現居滎陽,曹魏齊王芳時期,幽州刺史毋丘儉伐其叛者,徙其餘種入中國也。

高句麗的人數不算多,“今以千計”;但匈奴就不一樣了!“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而且,“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並州之域可為寒心”!

所以,要徙!

可是——

高句麗“本域”,在遼東塞外,這也罷了;但匈奴的“本域”,目下是鮮卑占著呀,徙?咋徙?咋的,叫鮮卑給他們騰地方?

羌、氐的“故土”,雖然是“絕域之外”的窮山惡水,但大致還在晉的行政區劃之內,但匈奴和高句麗的“本域”,彼時,並不在晉的行政區劃之內。

介個……也不幹俺江應元的事情。

應該說,《徙戎論》憂思深刻,將現居“中國”的戎、狄、夷之來龍去脈,捋的非常清晰;將他們已經造成的、以及可能造成的危害,剖析的非常明白,原時空,不過十餘年之後,《徙戎論》的擔憂和預言,便一一變成現實。

但是,江統提出的解決辦法——“徙戎”,非但逆曆史潮流,而且,在當時的政、經、軍事環境下,也沒有任何成功實施的可能性。

由苦寒之地向繁庶之地徙,容易。

由苦寒之地向苦寒之地、或由繁庶之地向繁庶之地徙,也不太難。

但是,由繁庶之地向苦寒之地徙,人家除了跟你拚命,沒第二種可能性。

絕不可能像江統想當然的那樣,“左右無違”,“心不懷土”。

準備好再次流血千裏了嗎?

而且,很可能不止於“再次”,而是一次又一次,不死不休。

徙,是將人家連根拔起,較之“苛虐”,根本不是一個層麵的東西,因此,人家反抗的動力和韌性,也就不同於反抗“苛虐”。

這種民族遷徙,若是放在近現代,或有成功的可能,因為存在絕對的武力代差:鋤頭和斧頭,無法對抗機槍大炮,逼徙者,或隻好俯首屈服。

可是,冷兵器時代,一根擀麵杖,就足以對抗刀槍劍戟了!

誰怕誰呀?

何天看過了,神情凝重,久久不語。

終於,江統耐不住了,微笑說道,“雲鶴,怎樣?不以為然?”

何天搖搖頭,“怎可能不以為然?”

頓一頓,“漢武以降,迄於今日,上自天子,下至黎庶,還沒有第二個人,如君者,將深入中國諸夷之來龍去脈,條分縷析,明白如此,而又憂思深刻如此的!”

江統微微動容,“雲鶴,你過譽了!”

“無一字虛譽!”

頓一頓,“可是,唉!”

江統凝視何天,“怎麽?君以為,吾之‘徙戎’,並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