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章她是她,她不是她

這一隊豪門車馬,來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市麵就恢複了平靜。

周圍的人,雖未散去,但已拉開了距離,彼此隻是交頭接耳,無人高聲說話,洛陽人見多識廣,曉得厲害:

常山公主,那是今上的親姑姑啊!

“王武子”“王玄公”誰何,也有不少人曉得——

“王玄公,就是王玄衝、王渾,當今司徒!平吳的大功臣!王武子、王濟,其次子!對了,就是築‘金埒’的那個!摔的頭破血流的那個叫‘聿’的小郎君,是他和常山公主的次子!”

“王濟我曉得,就是用人乳蒸肫的那個吧?”

“對了!連先帝都給他驚著了!”

“嘖嘖!這家人,還得了?”

何天不理這些議論,微笑著向李秀抬手一揖,“淑賢娘子受驚!”

之前,何天心境激**,注意力全在李秀的麵容,不及其裝束,此時才留意,李秀其實是著男裝,不過,緊身、窄袖,雖然右衽,款式其實接近胡服,隻是袍子較長,垂至腳麵,這一點,又同於華服了。

頭上以小冠束發,腰懸長劍,這些,也是“男裝”。

隻是她柳眉鳳目,玉頰櫻口,胸脯高聳,任誰都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個美貌女子。

李秀定一定神,長揖到地,“何侯高義!妾謝過了!”

之前自報家門,李秀自稱“某”,麵對何天,雖還是作揖而非斂衽,自稱到底改回了“妾”。

何天莊容答道,“分所應為!”

略一頓,“此處人多眼雜,那邊有一間叫做‘閱壚’的酒館,倒還雅致清淨,就請淑賢娘子移玉,何如?”

李秀大為躊躇,一是她還有人要見,再不過去,就遲到了;二是若跟了何天去,豈非坐實了之前其口中的“知交”“小聚”?

她的猶豫,何天自然看在眼裏,但他絕不能就這樣放她走——

她和她,實在生的太像!她的來曆,一定要搞搞清楚!

乃正色說道,“對方什麽來曆,賢淑娘子也已曉得了,這一家人,恩怨心很重,此刻雖然暫去,日後怕有首尾——”

頓一頓,加重了語氣,“若是那個王聿傷重,麻煩就更大了!連累尊君都是可能的!所以,不能不從長計議。”

此非虛語,李秀心中一凜,“是!謹遵台命!”

“閱壚”不過數步之遙,而街上發生的一切,蔣俊也都看在眼裏,不言不語的將何、李二人引到樓上雅間,略布酒菜之後,輕聲說道,“我就在樓下,有事喊我。”

何天含笑,“受累!”

李秀微有異感,這兩位言語神情,不大像普通的店、客,不過,這也不幹我的事。

酒,何、李都是沾唇即罷。

沉吟片刻,何天說道,“我已一整年不與朝士交通了,消息閉塞,隱約記得……尊君的原銜,是犍為太守吧?”

“是!剛剛轉遷寧州刺史,此次入京,是為陛見來著。”

“哦!赴任的詔書,拿到了嗎?”

“還沒有!還在等候陛見。”

何天心中暗喜:好極!老子還來得及上下其手!

“淑賢娘子為廣漢土著,而廣漢、犍為皆密邇成都,成都的風土人情,淑賢娘子也必是熟悉的吧?”

李秀微愕,不曉得他何以如此發問?老老實實的回答,“去過二三次,大致還算了解,‘熟悉’就不敢說了。”

“好極!”何天緊盯著李秀的眼睛,“我聽說,杜工部離開成都之後,其所居之草堂便已傾圮,不曉得現今修複了沒有?”

李秀愕然,“杜工部?哪一位啊?恕妾孤陋寡聞——”搖一搖頭,展顏,報以一個歉意的微笑。

這是何天第一次看見李秀的笑容,雖然純屬“禮貌性”的,但已足夠叫他心旌動搖了!

她,不也是這樣笑的嗎?嘴角微微上翹,對他,好像總帶著一絲善意的嘲諷。

但——

基本可以肯定,她不是她。

李秀的神情,純乎自然,沒有任何作偽的跡象。

認真說起來,她和她,雖生的極像,孿生姊妹一般,但區別還是有的,主要在體態:

雖一般的高挑挺拔,但一個是習武的底子,一個是習舞的底子,還是頗有不同之處的。

何天心潮起伏,怔怔的,神情恍惚起來。

李秀終於忍不住,輕聲,“何侯!何侯!”

何天“啊”一聲,回過神來,歉然說道,“我走神了!失禮!失禮!”

定一定神,“杜工部……哦,也算一位名士!不過……他是出川之後才得聲譽的,那個……名氣也不算太大!淑賢娘子不曉得他,不奇怪,不奇怪!”

頓一頓,“沒什麽太緊要的……我就是隨口一問!”

“哦……”

“方才,旁人議論,不曉得淑賢娘子有沒有聽到‘金埒’二字?”

“好像聽到了……什麽意思呢?”

“王武子好騎射,看上了一塊地,欲買來做騎射場,洛陽地方,人多地貴,主人表示不好開價,王武子便編錢匝地以為埒,對主人說,我要買的,乃埒中之地,這些錢,夠不夠?時人乃號曰‘金埒’。”

埒,即標示地界的短垣。

李秀默然不語。

“至於其以人乳蒸肫,是先帝時候的事情,淑賢娘子大約已聽說過了。”

李秀默默頷首。

“王武子驕縱豪奢,士林之中,卻是名聲不惡,尤其是先帝出齊王攸之藩,他堅決反對,並遣新婦入宮哭諫於禦前,以致惹惱了先帝,左遷國子祭酒。”

“那位新婦……就是常山公主了?”

“不錯!”

李秀的心,愈發提了起來:勢力龐大、驕縱豪奢、士林推崇,這樣一個對頭——

她的念頭沒轉完,何天已微笑說道,“怎樣?淑賢娘子似乎有點後悔管這件閑事了?”

李秀的秀眉,倏然揚了起來,“後悔個屁!又如何是‘閑事’?莫說我原不曉得她的身份,就是曉得了……曉得了,更加要管!”

何天一怔,隨即大笑,“好!好!真正女中豪傑!堪為吾之偶像也!”

“偶……像?”

“呃,我是說……你我同心!我原也不曉得她的身份,既曉得了,如淑賢娘子所言……更加要管!”

這話李秀卻聽不懂了,“可是……何侯原是曉得她的身份的呀?”

何天笑一笑,“不是的,她的身份,我是現猜出來的。”

“猜?”

“請淑賢娘子想一想,整個過程中,有沒有什麽不甚合情理之處?”

李秀遲疑片刻,“有!王聿落馬,傷勢不知輕重,她隻是驚怒呼叫,並不下車親視,這……”

“為人母,就算貴為公主,也不該如此自矜身份;何況,她對次子的關切,並無虛假,對吧?”

“對呀!”略一頓,“難道,她不良於行?”

“雖不中、亦不遠。”何天點點頭,“她是瞽者——打小便雙目失明。”